論陸遊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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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台。

    悲歌擊築,憑高酹酒,此興悠哉!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暮雲開。

    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 也并無激昂發奮的氣概。

    大抵他認為詞更适宜于寫低摧幽怨的感情,發揚蹈厲的隻能入詩而不宜于入詞;這可見他對詞和詩這兩種文學的看法,即使在同寫這類國家民族大感慨時,也仍有其輕重軒轾之分。

    這種看法無疑會局限他的詞的思想内容。

     但是這種缺點,兩宋詞家也多不免,最明顯的例證是李清照,我們不必以此苛求陸遊。

    我對陸遊詞總的看法是:他是以作詩的馀事來作詞的,論創作态度,他原不及他的朋友辛棄疾那樣傾以全副精力;但是他以這種“馀事”的文學寫閑情幽怨之外,有時也拿它來寫十分正經十分沉重的心情。

    在他幾首不朽的憂國詞篇裡,他并沒有矜氣作色,而隻是用尋常謦欬的聲息,道出他“一飯不忘、沒齒不二”的匡複心事,益見其真情摯意,沉痛動人,這可以說是陸遊詞突出的風格。

     他所以有這樣成就,大抵有兩種因素:一由于詞體本身的發展;從五代、北宋以來,經過百馀年的演進,詞壇上出現過範仲淹、蘇轼以及張元幹諸作家,在這種文學裡,或多或少反映了他們各時代的社會現實、民族矛盾;到了辛棄疾更達到這類作品的高峰,這許多作家的精神和作品自然會影響陸遊的詞。

    另一因素是陸遊詩的思想内容和工力;關于他作詩的工力,趙翼《瓯北詩話》卷六有論陸詩重鍛煉一段說:“或者以其平易近人,疑其少煉;抑知所謂煉者,不在乎奇險诘曲,驚人耳目;而在乎言簡意深,一語勝人千百,此真煉也。

    放翁工夫精到,出語自然老潔,他人數言不能了者,隻在一二語了之,此其煉在句前,不在句下,觀者并不見其煉之迹,乃真煉之至矣。

    ……”詞體短小,不得着長言冗語,陸詩這種鍛煉工力對他的詞所起的作用是很大的。

    這就煉辭一面說。

    古代文論家尤重煉氣,方東樹卻就此對陸詩提出指摘:“放翁獨得坡公豪隽之一體耳,其作意處,尤多客氣;如《醉後草書歌》、《夢招降諸城》、《大雪歌》等,開後來俗士虛浮一派,不可不辨。

    ”(評姚範《援鹑堂筆記》四十)。

    說他“多客氣”,雖是過辭,但是“開後來虛浮一派”,也确是陸詩的流弊。

    雖然這是學者之過,不能歸咎于陸遊。

    劉克莊推陸遊詩“力量足以驅使,才思足以發越,氣魄足以陵暴”(《後村詩話》),因此也時有矜氣作色之處;所以姚範也說:“放翁興會飙舉,詞氣踔厲,使人讀之,發揚矜奮,起痿興痹矣,然蒼黯蘊蓄之風蓋微;所謂無意為文而意已獨至者,尚有待欤?”(《援鹑堂筆記》四十)這可說是公允之論。

    但是當陸遊以他作詩的工力來作“詩馀”時,便自在遊行,有“運斤成風”之樂。

    這猶之大書家傾其一生精力臨摹金石、篆、隸,偶然畫幾筆寫意花草,卻更見精力充沛。

    藝術的境界,有時原不能專以力取,卻于“馀事”中偶得之。

    陸遊的詞,可說确能到此境地。

     劉熙載《藝概》卷二說:“東坡、放翁兩家詩,皆有豪有曠。

    但放翁是有意要做詩人;東坡雖為詩,而仍有夷然不屑之意,所以尤高。

    ”這幾句蘇、陸優劣論,是否正确,姑且不談。

    陸遊“有意做詩人”,何可非議?黃景仁吊杜甫墓雲:“埋才當亂世,并力作詩人。

    ”下句正寫出杜甫的偉大。

    但是,若以“夷然不屑,所以尤高”八個字評陸遊的詞,我以為卻很恰當。

    “夷然不屑”不是就内容說,而是說他不欲以詞人自限,所以能高出于一般詞人。

    陸遊的《文章》詩裡有兩句傳誦的名句: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這十個字可以評贊一切大作家的小品文。

    必先有工力深湛、規矩從心的“妙”手,才會有不假思索的“偶”得。

    這來自學力、才氣的交相融會。

    兩宋以來一切大文豪大作家如蘇轼、辛棄疾、陳亮諸人的“詩馀”、“語業”,大都如此,《放翁詞》的許多名作,也複如此。

     一九六三年三月,杭州 〔後記〕陸遊家世好道家之說,他的詞集裡有詠遊仙多首,虛無主義思想很濃重,是陸遊詞的糟粕。

    我近寫《詩馀論》,已涉論及此,這裡不提它了。

    一九六五年一月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