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口琴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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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也是枉費功夫。

     “想和這類稱之為太夫或紅牌的頂尖級花魁冶遊之人,絕對是非常富有者,花錢的水平也和一般庶民不同。

    他們首先必須至觀光茶館,邊擺酒宴暢飲便叫來中意的花魁,光隻是在茶館的花費就已不少了…… “何況,被叫來這兒的太夫——在寶曆年間就已取消太夫名稱,現在稱為紅牌——之花魁又會攜帶一大群侍從前來,簡直就像是諸侯出巡一般,所以稱之為花魁道中。

    ” “啊,原來如此。

    ”吉敷總算明白了。

     “這個花魁道中形同江戶的風物詩,在浮世繪裡經常被描繪,而淺草祭典隻是重現當時的情景。

    ” “那麼,初會又是怎麼回事?” “在茶館和妓女見了面,也并非隻有一次就能夠上床,因此,第一次見面就成為初會。

    這隻是很平常的見見面、喝幾杯酒、一同吃飯而已,别奢望從花魁身上獲得絲毫回報。

    而花魁也幾乎不開口說話,頂多隻是點頭或搖頭。

     “客人則必須大獻殷勤以求博得花魁的歡心,再加上花下大把銀子,若能因此讓花魁笑,事情就算成功。

    ” “哦?” “等再次像這樣重新來過一遍後,第三次彼此就算熟穩了,才答應和客人上床。

    通常到這種時候會有特别安排,在茶館裡,料理端出時,筷子袋上也會寫出客人姓名,客人和花魁宛如新婚夫妻般進入她的房間洞房。

     “此時,花魁也會矯揉造作地刻意不上床,而即使已經上了床,隻要這時有别位熟客前來,店裡的年輕人就會過來打斷好事,也可能好事泡湯。

     “但,若因此就提出抗議,會被視為粗鄙、沒水準,前面所花的一切功夫都白費了。

     “此外,在茶館見面時,若客人不合花魁之意,也可能被拒絕,也就是說,這完全是由花魁所主導的世界,足以顯示當時的妓女等于大明星。

     “你看,這裡就是自江戶時代經營至今的著名茶館松葉屋,就在大門旁。

    ” 中村邊指着便走過松葉屋旁,穿越大衆食堂和販售雜志報紙的店門前,走出大門外十字路口。

     “這裡就是昔日名震全國的花街吉原大門。

    現在雖是毫不足奇的十字路口,但在江戶時代,這裡可是進入夢幻宮殿、令人遐思的不夜城入口呢!對一般老百姓而言,由于沒有其它娛樂,能來這兒乃是男人一生之夢。

     “當時,淺草後面一帶習慣被稱為裡田圃,對于往來吉原卻又不太有錢的尋芳客而言為了抄近路,都是快步走過裡田圃的田埂前來。

     “所以,這大門四周一向安靜。

    這條鋪水泥的汽車道路以前被稱為日本堤,隻是土堤上是寂寞的僻靜道路,左右兩旁都是水池,由這邊望去,對面的水池稱為山谷倔和大河,也就是說隅田川相銜接。

     “大門旁還保存有‘東河岸’的地名。

    所謂的江戶,不隻限于此處,很多地方皆保存着‘河岸’的地名,而所謂的河岸通常都是有竹筏、小舟采蓮,網魚的小漁場,我猜測這一帶以前應該也有漁夫居住。

    ” “漁夫?” “嗯。

    以我們現代人的感覺,或許無法相信,但,所謂的江戶乃是水都,水陸縱橫四通八達,到處又保存着‘河岸’的名稱,因此在春暖花開時兼捕魚為生的半農半漁者應該出乎意外的多才是。

     “還有,這棵髒兮兮的柳樹就稱為‘回頭柳’,是因尋芳歸去的客人會在這棵柳樹前意猶未盡地回頭望着風化區而得名。

    雖然它現在隻是加油站前一株奄奄一息的柳樹……” “這是當時的樹嗎?” “不,應該不是吧!可能已經不知道重新栽過多少次了。

    即使這樣,未免也太瘦弱了吧?是因為車輛廢氣的緣故嗎?對了,我們過去日本堤看看。

    ” “這裡四周在以前都是稻田?”邊等待信号,吉敷問。

     夕陽西傾了,路旁的小樓房和住家籠上陰影,實在難以想像住昔的田園風情。

     “沒有錢的老百姓是步行前來,但,想和花魁上床的富人又是如何前來?” 信号轉綠,兩人開始過馬路。

     “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坐轎子,請轎夫送來。

    而且,那并非普通的轎子,而是極盡奢華的所謂‘三枚駕籠’,也就是說由三位轎夫輪流替換擡着走,因此速度不會減慢,如果普通轎子是計程車,這就算是高級出租車了。

    ” “啊,原來如此。

    ” “另一種方式是搭舟來這邊的山谷倔。

    先來到柳橋,也就是神田川岸邊的淺草橋,再搭舟出大河,由大河左轉上行,穿過吾妻橋,駛入山谷倔的狹窄運河。

    運河從現在的台東河邊體育館一帶開始,直線通至前面的日本堤畔,下舟後,邊聆賞鳥啼聲邊在土堤上日本堤步行八丁。

    ” “八丁約莫多遠?” “所謂的一丁應該是一百多公尺吧!因此是一公裡左右。

    ” 中村過了斑馬線,立刻在大馬路右轉。

     夕陽更斜,填滿車道的車輛亮起了黃色霧燈。

     “車聲真吵!引擎和喇叭聲讓人聽不見彼此講話的聲音。

    以前走在田園正中央的水池道路上,在像此刻這樣的夕暮中邊聽鳥啼邊走向吉原的風雅,如今連想象都沒辦法了。

     “對了,在江戶我們最耳熟能詳的出版社笃屋就在這吉原大門的前方。

     “前面北邊,也就是現在的南千住五丁目,又和玲之森齊名的江戶兩大刑場之一的小家原。

    在将罪犯斬首後,習慣上會把頭顱和記有罪狀的牌子曝曬三天兩夜。

    所以對當時的江戶百姓而言,神田川以北一帶乃是奇妙世界,尋芳冶遊和刑犯慘死的印象并存。

     “淺草的淺草寺境内經常成為身份不明的死者或倒斃路旁的屍體放置的場所,同時,若有人行蹤不明,其親戚也會來淺草寺詢問。

    因此,從淺草至其背後千住、吉原一帶,在江戶時代就成為這樣的死亡空間。

     “對了,在這邊往左,應該能見到被填埋的水池遺迹才對。

    ” 中村穿行于停車場的車輛之間,來到隔開左側兩棟建築物的小路上。

    這裡有一片狹長形的公園一直朝隅田川方向延伸,公園裡有溜滑梯、秋千、爬欄和植栽等等。

     “你看,這就是山谷的遺迹,填滿後變成這座公園,因此形狀狹長猶如走廊,而且呈直線狀。

    在江戶時代,竹筏或舟船可能駛至這兒。

    ” “尋芳客也搭竹筏嗎?” “不,竹筏隻是一般百姓使用的交通工具,會上吉原冶遊的富人不可能利用那種東西,一定都是舟船,也就是現在所謂的遊舫。

    舫上有座席,很寬敞,可以飲酒作樂,也可以找藝妓表演,似乎能夠載幾十人之多。

    ”中村一面說明,一面穿行于直線狀狹長公園内的遊戲器材間。

     “要搭船來到吉原,究竟需要花多少錢呢?”吉敷問。

     “這并無所謂的上限。

    煙花界是講究花錢的世界,首先,到租船場要付給老闆、船夫,甚至小夥計一筆錢;進入茶館召花魁同樣要付錢,而花魁的随從人員包括有稱之為番頭新造的經理,振袖新造的雛妓兩、三人,‘秃’的候補妓女,年約七、八歲的女孩兩人,再加上妓院保镖兩、三人,負責監視的老太婆一人,浩浩蕩蕩地形成花魁道中的遊行行列,更是所費不赀。

     “等酒宴開始時,這些人都陪花魁入座……而,并不是這樣就結束了,還必須找藝妓來表演,兩人一組的藝妓叫了兩、三組,再加上樂師兩、三人。

    這麼龐大的人數,每個人都還得給錢,酒宴料理也得付錢。

    全部加在一起,最少得花掉二十兩,多的話五十、一百兩都不算什麼。

    ” “一兩的話,以現在币值大約多少?” “這就很難估算了!若考慮及現在日元升值的因素,我想約值十萬圓吧!”中村微笑地說。

     “十萬圓?” “沒錯,一兩是四千文,一文等于二十五圓,當時一碗面是十六文,現在則是一碗四百圓,應該不會錯。

    對了,當時在街頭流莺才索價十六文,若和吉原紅牌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 “但,一兩若為十萬圓,二十兩就是兩百萬圓,一百兩就是一千萬圓了。

    ”吉敷膛目。

     “是的,所以在吉原找紅牌冶遊的事和我們一般想象的召妓完全不同,以那樣來解釋也不符合效率。

    ” “那又該如何解釋?” “幕後支持者,也就是說想要維持吉原文化幕後支持者的感覺。

    ” “啊,幕後支持者……” “吉原雖是風化區,但是如今仔細回想,它也絕對是一種文化。

    在江戶這個封建時代,能讀會寫,也會和歌的女人,不是武家子女,就隻有吉原的花魁了。

    何況花魁又是能歌善舞,兼帶領江戶的流行風潮,想維持這樣能幹的女人世界,一定需要龐大金錢,如果無幕後支持者出錢,根本不可能做到。

    ” “原來如此。

    ” “剛剛我也說過,那些花魁就如現在的吉永小百合或岩下志麻一般,依不同的看法,她們已算是時代的大明星……在幕府末年,來到淺草的外國使節見到屬于聖域的淺草寺大殿牆上挂着吉原的娼妓肖像,都大為震驚呢!” “哦?” “當然,在西方國家,可能不會在教堂牆上以娼妓肖像畫裝飾吧?但,吉原的大明星卻已經不能算是娼妓了,她們是時代的文化分子。

    是時代的象征。

    因此,依我的看法,她們之所以委身于男人,應該解釋為對于幕後支持者投資的感激。

    ” “那麼,浮葉屋的源田……” “嗯,應該具有吉原文化的傳統挂念吧!每一種文化背後都有幕後支持者,西方文化也相同。

    ” 兩人并肩繼續住前走,不久,如走廊般直線的公園忽然變寬,也變漂亮了。

    地面鋪着石闆,假山水池裡有薄薄一層水,水邊更有嶄新的水車小屋。

     “這是新近落成的公園。

    大河已快到了,你看,那就是江戶街,對面可見到台東體育館。

     如中村所言,越過車道後,是一片植栽形成的河畔公園——隅田公園。

     “啊,居然是通住這兒嗎?我今天和小谷來這兒查訪過哩!” 遠方,約莫櫻樹所在的位置,仍傳來醉客們的大合唱。

     “春天的氣息使人瘋狂。

    ”中村喃喃說道。

     吉敷深覺似聽到奇妙的暗喻! 山谷倔在昔日注入大河處有座巨大水門,吉敷隐約能感受到流水氣息和櫻花香混合的春日芬芳。

     兩人穿過植栽,走至能俯瞰大河水面的位置。

     能夠見到河面,但是因位于很高的堤防上,感覺上河面很低。

    沒有船影,但,若是住昔的江戶,河面上一定有很多竹筏、舟船和白帆船吧! “來吉原尋芳的客人是依據我們剛才走過的路線搭船而下,在此右轉後,回淺草橋的租船場。

    ” “一定是很愉快的旅程吧!”吉敷并非迎合中村的心情,很自然地說。

     中村頻頻颌首:“我是這樣覺得,但現在已成為永遠無法達成的憧憬了……這條大河,左邊有千住大橋,右邊有淺草橋一帶著名的兩國橋,是出名的投河自殺勝地……此外,到這裡為止,卻沒有官方建造的橋梁。

    ” “啊,是嗎?櫻橋當然不是,可是這問橋、廄橋和吾妻橋之類……” “不,隻有吾妻橋是老百姓建造的。

    問題是,江戶時代的橋梁隻有吾妻橋、兩國橋和再過去的永代橋,所以,連白帆船都能駛至這附近。

    ” “嗯,在江戶時代,這一帶想必是個好地方……” “不,河對岸的這邊是不祥之地,或許應該說,這條大河對岸的兩國回向院周邊地帶乃是妓院和死人的歡樂地。

    不過在當時,人們都能習性掌握好與壞的分際,也就是說,所謂的江戶文化本來就是邪惡文化,不管吉原、浮世繪、豔笑落語或歌舞伎,其本質皆脫離不了‘性’的欲望,因此當時的人們經常會感到有狼狽心理,也會自我收斂,非常容易管理。

    ” 中村的話讓吉敷想起陌生的吹口琴老人那畏怯、孤獨、癡呆的風貌。

    再想起生活于隅田公園的遊民們,忍不住覺得即使到平成六年的現在,江戶那種邪惡的一面似仍存續至今那麼,又懂得善惡分際的壞人嗎……那老人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正如中村所說的,仿佛對于江戶的邪惡一面非常熟穩一般。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吉敷沉吟着。

     如果那樣,老人應該是和吉原有關聯才對,但,在吉原又尋不到老人的痕迹! “那位老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吉敷邊感覺河風吹拂臉頰,邊喃喃自語。

     “不知道其身世嗎?”中村問。

     吉敷颌首。

     “但是,今天報紙已有小篇幅報導這樁事件,可以期待獲得某種反應的。

    ”中村說。

     吉敷心想,應該是吧!問題是,會有人注意一位遊民因消費稅而犯罪的小事件嗎? “但,即是這樣……”吉敷說,“有人為區區十二圓而殺人,卻也有人為了召妓,在吉原一夜花掉一千萬圓,這未免太……” 中村苦笑:“那是因為江戶人不把錢放至隔夜的習慣吧!當時的江戶人,過了下午二時以後,就都停止工作,隻專心于玩樂。

    ” “是嗎?” “好像是。

    雖然以目前在密閉的小房間中患工作中毒症的現代人眼光看來,那是太懶情了,但,當時想買房子随時就能買到,至少比現在的東京人好多了。

    ” 這次輪到吉敷苦笑了。

     “即使現在,女明星的幕後支持者還不是同樣撒着大把鈔票?隻是我們沒有那種本事而已。

    算了,不管哪個時代,人情世故都是一樣的。

    ”中村說完,笑了笑。

     但是,吉敷已看不見他的笑容了。

     遠處的櫻橋亮起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