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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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頗近古詩矣。

    李于鱗諸公謂高、岑有五言古詩而短于五言律,此豈高、岑知己哉! 晚唐七言絕句妙處,每不減王龍标。

    然龍标之妙在渾,而晚唐之妙在露,以此不逮。

     鐘伯敬雲:「常建詩清微靈洞,似『厚』之一字,不必為此公設。

    」此語甚當。

    但常建詩亦自有常建之厚,古人所謂溫厚者,常建之詩是也。

    其「清微靈洞」俱從溫厚中出,所以内外俱徹,如琉璃映月耳。

     「自君之出矣,不複理殘機。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張曲江詩也。

    「滿」字「減」字纖而無痕,殊近樂府,此題第一首詩也。

    曲江方正,能作是語,何怪廣平之賦梅花耶! 晉人詩能以真樸自立門戶者,惟陶元亮一人。

    唐詩人能以真樸自立門戶者,惟元次山一人。

    次山不惟不似唐人,并不似元亮。

    蓋次山自有次山之真樸,此其所以自立門戶也。

     作詩須一意渾融,前後互映。

    如李颀〈送王昌齡〉詩雲:「漕水東去遠,送君多暮情。

    淹留野寺出,向背孤山明。

    前望數十裡,中無蒲稗生。

    夕陽滿舟楫,但愛微波清。

    舉酒林月上,解衣沙鳥鳴。

    夜來蓮花界,夢裡金陵城。

    歎息此離别,悠悠江海行!」因第二句有「暮情」二字,自此後,不獨夕陽微波,月上鳥鳴,夜來花界,夢裡金陵,種種暮景,而滿篇幽澹悲涼,字字皆「暮情」也。

    暮景易寫,暮情難描,此為獨絕。

     杜子美詩雲「熟精《文選》理」,而子瞻獨不喜《文選》。

    蓋子瞻文人也,其源出于《國策》、《莊》、《孟》,而助以晁、賈諸公之波瀾,所浸灌于古者深矣。

    《文選》之文,自秦、漢諸篇外,其餘皆不脫六朝浮靡,其為子瞻唾棄,無足怪者。

    若子美則詩人也,詩以《騷》為祖,以賦為祢,以漢、魏諸古詩,蘇、李、《十九首》,陶、謝、庾、鮑諸人為嫡裔。

    子美詩中沉郁頓挫,皆出于屈、宋,而助以漢、魏、六朝詩賦之波瀾。

    《文選》諸體悉備,縱選未盡善,而大略具矣。

    子美少年時,爛熟此書,而以清矯之才、雄邁之氣鞭策之,漸老漸熟,範我馳驅,遂爾獨成一體。

    雖未嘗襲《文選》語句,然其出脫變化,無非《文選》者。

    生平苦心在此一書,不忍棄其所自,故言之有味耳。

    今人以子美譽《文選》而亦譽之,以子瞻毀《文選》而亦毀之,毀譽皆在子美、子瞻,與己何與?又與《文選》何與哉? 詩家有一種至情,寫未及半,忽插數語,代他人诘問,更覺情緻淋漓。

    最妙在不作答語,一答便無味矣。

    如〈園有桃〉章雲:「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

    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三句三折,跌宕甚妙。

    接以「心之憂矣」,隻為不知者代嘲,絕無一語解嘲,無聊極矣。

    又〈陟岵〉章雲:「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

    尚慎旃哉,猶來無止。

    」四句中有憐愛語,有叮咛語,有慰望語,低徊宛轉,似隻代父母作思子詩而已,絕不說思父母,較他人作思父思母語,更為凄涼。

    漢、魏以來,此法不傳久矣。

    維唐岑參「昨日山有信」一首,末四句隻代杜陵叟說話便止,全不說别弟及還東溪語,深得古人之意。

    但彼為憂亂行役而作,而此則尋常别弟語,情景較淺耳,然在唐詩中未多觏也。

     看盛唐詩,當從其氣格渾老、神韻生動處賞之,字句之奇,特其餘耳。

    如王維「鵲乳先春草,莺啼過落花」,孟浩然「石鏡山精怯,禅枝怖鴿樓」,張謂「野猿偷紙筆,山鳥污圖書」,岑參「瓯香茶色嫩,窗冷竹聲幹」,此等語皆晚唐人所極意刻畫者。

    然出王、孟、張、岑手,即是盛唐詩;若出晚唐人手,即是晚唐人詩。

    蓋盛唐人一字一句之奇,皆從全首元氣中苞孕而出,全首渾老生動,則句句渾老生動,故雖有奇句,不礙自然。

    若晚唐氣卑格弱,神韻又促,即取盛唐人語入其集中,但見斧鑿痕,無複前人渾老生動之妙矣。

    于鱗輩論時,專尚氣格,而鐘、譚非之。

     唐李颀詩,雖近于幽細,然其氣骨,則沉壯堅老,使讀者從沉壯堅老之内,領其幽細,而不能以幽細名之也。

    惟其如是,所以獨成一家。

     餘嘗概論詩文,似醇者中必雜,以深者中必淺,似細者中必粗,似靜者中必亂,似密者中必疏,似腴者中必枯,似奇者中必迂,似達者中必僿。

    如此反勘,不可勝舉,大約嫌其似而已。

     餘曾謂陶靖節絕無名根。

    靖節詩亦雲:「雖留身後名,生前亦枯搞。

    死者何所知,稱心固為好。

    」則其不好名可知矣。

    然其〈拟古〉詩又雲「生有高世名,既殁傳無窮」,則又何也?黃山谷雲:「謝康樂、庾義城之詩,爐錘之功,不遺力也。

    然陶彭澤之牆數仞未能窺者,何哉?蓋二子有意于俗人贊其工耳。

    」此語妙甚。

    從古才人詩文所以不能久傳者,總從俗人贊處失腳耳。

    然則陶公之人與詩,亦止不許俗人贊而已。

    使當時複有陶公者,從而倡和贊歎,我知公縱不喜,亦決不擲卷而怒也。

    陶公之不好名,豈同他人之不好名哉! 釋皎然嘗于舟中抒思,作古體十數篇,以效韋蘇州,韋大不喜。

    明日獻其舊作,乃大稱賞,雲:「何不以所工見投,而猥希老夫之意!」即此可見作詩當自寫性靈,摹仿剽竊,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李陽冰雲:「太白不讀非聖之書,恥為鄭、衛之作,故其言多似天仙之詞。

    」王荊公集四家詩,人問何為下李白,荊公雲:「白才高而識卑,其中言酒色者,蓋十八九。

    」兩人論太白,互相矛盾如此。

    餘謂此皆非太白知己也。

    太白詩天然奇絕,正惟奇絕,所以不能無小疵。

    然其奇處不可及,疵處更不可及。

    奇處不在恥鄭、衛,疵處不在言酒色。

    酒色、鄭、衛,在太白分中,原無罣礙。

    李陽冰自見太白恥鄭、衛耳,若太白則何必恥鄭、衛。

    王介甫自見太白言酒色,若太白則何妨言酒色。

    以己為量而妄尊之,且與太白無與;況以己為量而妄毀之,多見其不知量也。

     伯敬雲:「王建〈宮詞〉,非宮怨也。

    惟『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

    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一首,頗有怨意。

    」餘謂怨之深者必渾,無論宮詞宮怨,俱以深渾為妙,且宮詞亦何妨帶怨。

    如王建雲:「私縫黃帔舍钗梳,欲得金仙觀内居。

    近被君王知識字,收來案上檢文書。

    」此非宮詞中宮怨乎?然急讀不覺其怨,惟詠諷數過,方從言外得之。

    此真深于怨者,不獨「樹頭樹底」一首也。

     漁隐曰:「王建〈宮詞〉雲:『禦廚不食索時新,每見花開即苦春。

    白日卧多嬌似病,隔簾教喚女醫人。

    』花蕊夫人〈宮詞〉雲:「廚船進食簇時新,侍宴無非列近臣。

    日午殿頭宣索脍,隔花喚取打魚人。

    」花蕊之詞工,王建為不及也。

    」餘謂花蕊盜王建語,然不及王建遠甚,惟「隔花喚」三字,頗能領全首生動耳。

    王建「禦廚不食索時新」七字,寫女子性情嬌癡厭饫之狀如見。

    若雲「進食簇時新」則直而無味矣。

    下二句情景事三者俱媚,「白日卧多」,便為「苦春」二字傳神,「隔簾喚醫」,撒癡極妙,非果病也。

    女子性情,決非女子能道,每被文人信手描出。

    漁隐何足以知此哉! 秦少遊「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遶孤村。

    」晁無咎雲:「此語雖不識字者,亦知是天生好言語。

    」漁隐雲:「無咎不見炀帝詩耳。

    」蓋以隋炀帝有「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之句也。

    餘謂此語在炀帝詩中,祗屬平常,入少遊詞,特為妙絕。

    蓋少遊之妙,在「斜陽外」三字,見聞空幻。

    又「寒鴉」、「流水」,炀帝以五言劃為兩景,少遊詞用長短句錯落,與「斜陽外」三景合為一景,遂如一幅佳圖。

    此乃點化之神,必如此乃可用古語耳。

     李易安雲:「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

    而歐陽永叔、蘇子瞻詞,乃句讀不葺之詩耳。

    」又嘗記宋人有雲:「昌黎以文為詩,東坡以詩為詞。

    」甚矣詞家之難也!餘謂易安所譏介甫、子固、永叔三人甚當,但東坡詞氣豪邁,自是别調,差不如秦七、黃九之到家耳。

    東坡自言平日不喜唱曲,故不中音律,是亦一短。

    以詩為詞,難為東坡解嘲,若以為「句讀不葺之詩」,抑又甚矣!至于昌黎文章,元氣深渾,獨其詩篇刻露,稍傷元氣,然天地間自少此一派不得。

    彼蓋别具手腕,不獨與他家詩不相似,并自與其文章樂府絕不相似。

    伯敬雲:「唐文奇碎,而退之舂融,志在挽回;唐詩淹雅,而退之艱奧,意專出脫。

    」此數語真昌黎知己。

    彼謂「昌黎以文為詩」者,是不知昌黎者也。

    大率宋人以詞自負,故所言類此。

    然遂卻以此評詩,不免隔靴搔癢。

     陳無己雲:「甯樸毋華,甯拙毋巧,甯粗毋弱,甯僻毋俗。

    」嚴儀卿亦有是語。

    然餘謂樸實勝華,扭實勝巧,粗實勝弱,僻實勝俗。

    樸拙粗僻,非大家不能用。

    每見後人有意為樸,反不如華;有意為拙,反不如巧;有意為粗,反不如弱;有意為僻,反不如俗。

    大抵以自然者為勝,如美人亂頭粗服俱好,不可遂以亂頭粗服為美人也。

     張謂侍郎七言律,多奇警之句,及死後見形,獨愛人誦其「櫻桃解結垂檐子,楊柳能低入戶枝」二語。

    晉謝康樂詩尤多警語,而獨喜「池塘生春草」五字,自謂神助,可見詩以偶然語寫偶然景為得意,凡他人所謂得意者,非作者所謂得意也。

     學詩者不可學古人無病處,亦不必學古人有病處。

    非大家不能無病,非大家亦不能有病。

    蓋其才無所不具,其學無所不有,故于深淺濃淡,洪纖高下,種種皆備,而其瑕颣亦複不免。

    如長江大河,不乏腐骴;名山巨嶽,亦有惡木。

    其所以界于他山水者,政在波濤之鼓蕩,無所不有;地勢之龐厚,無物不生耳。

    若夫丘巒澗沚之勝,一覽即盡,縱複幽雅奇秀,然非所語于大觀也。

    後之學詩者,毛舉瑣求,以一字之累,一語之犯,遂棄其全。

    而負才不羁之士,又不肯深求古人精神之所存,見陶之時有似于枯淡也,遂以枯淡為陶;見杜之偶似于滞累也,遂以滞累為杜;見李之偶似于輕率也,遂以輕率為李;見蘇之偶似于諧淺也,遂以諧淺為蘇。

    此猶學孔子者,但學其微服過宋,君命召不俟駕,見南子,佛肸召欲往而已,豈學孔子者哉! 元微之作〈杜子美墓志序〉雲:「上薄《風》、《雅》,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顔、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

    」是矣。

    然餘觀子美詩,創而不沿,孤而無偶,竟不能指某篇某句出《風》、《雅》,出沈、宋,出蘇、李,出曹、劉,出顔、謝,出徐、庾也。

    如蜂采百花以釀蜜,不能别蜜味為某花也。

    如秦人銷天下兵器為金人十二,不能别金人之頭面手足為某兵器也。

    合衆體以成一子美,要亦得其自體而已。

    今之學少陵者,分其一體,便謂逼真少陵,恐少陵不如是之多也。

     微之稱少陵詩「鋪陳始終,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太白不能曆其藩翰,況堂奧乎?」而樂天亦謂子美「貫穿古今,覶縷格律,盡工盡善,過于李白」。

    夫李以天分獨勝,而杜則天工人巧俱絕,卻推杜于李上,甯患無說,乃獨推其「排比聲韻」,「覶縷格律」,何耶?以聲韻格律論詩,已近于學究矣,況「排比」、「覶縷」,俗學所病。

    苟無雄渾豪邁之氣行于其間,雖千言數百,何益于短長?以此壓太白,恐太白不服也。

    大凡讀子美洋洋大篇,當知他人能短者不能長,能少者不能多,能人者不能天,惟子美能短能長,能少能多,能人能天,亦複愈長愈短,愈多愈少,愈人愈天。

    如韓信用兵,多多益善,百萬人如一人。

    漢高雖以神武定天下,然所将不過十萬而已。

    然則子美能長能多,而非「排比」、「覶縷」之謂。

    「排比」、「覶縷」,亦子美用長用多之一斑,然不足以盡子美也。

    韓信多多益善,然其奇在以萬人作背水陣,破趙兵二十萬。

    蓋韓信之能在用多,而其奇在用少。

    子美亦然。

    故于五言長篇,雖見能事,然其短篇,尤為神奇。

    三韻詩短極矣,然短而愈妙。

    蓋未有不能用少而能用多者。

    若太白短篇佳矣,乃其〈蜀道難〉、〈鳴臯歌〉、〈夢遊天姥吟〉諸篇,亦何遽不如子美長歌。

    讀二家詩者,勿随人看場可也。

     子美〈羌村〉詩有「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句,寫亂後生還,驚喜猜疑,情景如見。

    讀者多忽之。

    宋計敏夫《唐詩紀事》述盛文肅嘗夢朝上帝,見殿上題詩雲:「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初謂天上人作,及讀唐集,乃知為子美詩也。

    彼天上人具眼如此,下視人世論詩者,真愦愦耳! 太白〈清平〉三絕與〈宮中行樂詞〉,鐘、譚譏其淺薄。

    然大醉之後,援筆成篇,如此婉麗,豈非才人。

    而世傳唐天子命李龜年持金花箋,授白為〈清平調詞〉,梨園子弟撫絲竹,李龜年歌之,天子親調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換,則遲其聲以媚之。

    詩中所指,皆極言太真之美而已。

    如此,則太白此詩與〈玉樹後庭花〉何異?即深厚且不足傳,又何論淺薄哉!不知太白此詩最有膽氣,如「可憐飛燕倚新妝」,又〈行樂詞〉「飛燕在昭陽」二語,大肆譏诮,誰人敢道?當時天子愛其清麗,而不能覺得。

    高力士恨脫靴殿上之恥,讒而逐之,遂露英雄本色。

    然則此詩當以「飛燕」二語及高力士脫靴一事而傳。

    使作詩者皆得如此事、如此語以傳,雖極淺極薄,吾猶以千金享之,況未必淺薄耶? 嚴滄浪雲:「唐人與宋人詩,未論工拙,直是氣象不同。

    」此語切中窾要。

    但餘謂作詩未論氣象,先看本色,若赀郎效士大夫舉止,暴富兒效貴公子衣冠,縱氣象有一二相似,然村鄙本色自在。

    宋人雖無唐人氣象,猶不失宋人本色,若近時人,氣象非不甚似唐人,而本色相去遠矣。

     嚴滄浪〈詩辨〉有雲:「發端忌作舉止,收拾貴在出場。

    」又雲:「詩難處在結裡。

    譬如番刀,須用北人結裹,南人便非本色。

    」此數語最得之。

     晚唐惟司空圖善論詩,其〈與李生論詩書〉雲:「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醝非不鹹也,止于鹹而已。

    所貴乎味者,謂其醇美在酸鹹之外耳。

    賈阆仙誠有警句,視其全篇,意思殊餒,大抵附于蹇澀,方可緻才,亦為體之不備也。

    惟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後可以言韻外之緻。

    」數語大有意味。

    但其自為詩,亦未脫晚唐習氣,而辄自譽雲:「千變萬狀,不知所以神而自神。

    」抑太過矣。

    餘于圖所自摘警句之中,獨賞其五言春詩「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時天」,又「雨微吟思足,花落夢無聊」,山中詩「川明虹照雨,樹密鳥沖人」,喪亂詩「骅骝思故主,鹦鹉失佳人」,美人詩「晚妝留拜月,春睡更生香」;七言則「得劍乍如添健仆,亡書久似憶良朋」,又「逃難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數聯而已。

    絕句如「故國春歸未有涯,小欄高檻别人家。

    五更稠怅回孤枕,猶自殘燈照落花。

    」亦自有緻,然終非盛唐氣象也。

    子瞻獨稱其詩文高雅,有盛唐遺風。

    蓋亦因人以重其詩耳。

    當時僞梁所用,如敬翔、李振諸人,皆唐朝舊臣,一旦委質,甚且贊成弒逆。

    獨圖避世中條山,終身不肯仕梁,豈非豪傑!乃《梁史》拾圖小瑕以譏之。

    而王禹偁《五代史阙文》雲:「圖躁于進取,端士鄙之。

    」世豈有見唐宦官用事,即棄官歸中條山,屢召不起,及朱梁篡位,以禮部侍郎召,辭以老疾,聞哀帝被弒,不食而死,而猶雲「躁于進取」者哉!嗟乎!子瞻因人而重其詩,而史乃诎詩而毀其人,人之好尚不同如此,又何怪後世奸佞之臣,以叩頭乞餘生誣方正學也哉! 馬嵬驿詩,人皆凄感,李商穩所謂「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是也。

    獨鄭畋雲:「肅宗回馬楊妃死,雲雨雖亡日月新。

    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當時論者以為此詩有宰相之器。

    及僖宗時,果拜相。

    餘謂此詩善為本朝回護,佳則佳矣,然不若少陵雲「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能道人所不敢道,而回護自深。

    謂畋語為宰相之器,或亦自畋拜相後追言之耳,不然幾無以處少陵矣。

     發語難得有力,有力故能挽起一篇之勢;結語難得有情,有情故能鎖住一篇之意。

    能挽起一篇,故一篇之情亦動;能鎖住一篇,故一篇之勢亦完,兩相資也。

    唐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賦詩,群臣應制。

    殿前結彩樓,命上官昭容選一首為新翻禦制曲。

    群臣悉集其下,須臾紙落如飛,各認其名而懷之。

    既退,惟沈、宋二詩不下。

    又移時,一紙飛墜,則沉詩也。

    評曰:「二詩工力悉敵,沉詩落句雲:『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才。

    』蓋詞氣已竭。

    宋詩雲:『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

    』猶自健舉。

    」所雲「健舉」,豈非結語有情,通篇之勢亦完耶?昭容婦人,乃能辨工拙于毫厘如此,令人歎服不置。

    但結語猶易得,若發語有力,則雖唐人名家,亦人不數篇而已,故發語尤難。

     唐之才子,自李、杜數人而外,其它人品多有可譏者。

    蓋唐人約句準篇,必以沉佺期雲卿、宋之問延清二人為祖。

    張燕公嘗謂沈三兄須還他第一。

    而之問詞更藻發,故當時号稱沈、宋。

    然二人谄事易之、三思,無所不至,使生于今日,士林且羞于為伍,必不齒于詩文人之列矣。

    唐承六朝餘習,操觚之家,纔能屬律,便欲蕩閑,往往自謂文人無行。

    而沈、宋複揚其波,後人豔其詞而慕之,複何所顧忌哉!之問求北門學士不得,遂為〈明河篇〉。

    天後見之曰:「吾非不知其才,但鄙其有口過耳。

    」然篇中乖槎問蔔,實露谄兢,「口過」一語,武後已唾棄之,何足數哉! 嚴季鷹詩,世人未有推重之者,餘獨愛其骨氣近少陵,?〈楠木〉篇尤似少陵〈古柏行〉諸作,蓋亦朋友漸摩之力耳。

    因此推之,凡與王、孟同時者,氣韻亦往往相類。

    如綦毋潛〈靈隐寺〉詩雲:「塔影挂清漢,鐘聲和白雲。

    」〈題栖霞寺〉雲:「天花飛不着,水月白成路。

    」〈送章彜下第〉雲:「黃莺啼就馬,白日暗歸林。

    〈泛若耶溪〉:「晚風吹行舟,花路入溪口。

    潭?飛溶溶,林月低向後。

    」〈若耶溪逢孔九〉雲:「人生上皇代,犬吠武陵家。

    」〈題鶴林寺〉雲:「松覆山殿冷,花藏溪路遙。

    」又〈過蘭若〉雲:「黃昏半在下山路,卻聽鐘聲戀翠微。

    」裴迪《谒操禅師》雲:「有法知不染,無言誰敢酬。

    鳥飛争向夕,蟬噪已先秋。

    」〈遊感化寺〉雲:「入門穿竹徑,留客聽山泉。

    鳥啭深林裡,心閑落照前。

    」〈華子岡〉雲:「落日松風起,還家草露晞。

    雲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

    」祖詠〈泊揚子津〉:「林藏初過雨,風退欲歸潮。

    」此等語置之摩诘、襄陽集中,殆不能複辨,豈獨風氣使然耶! 儲光羲五言古詩,雖與摩诘五言古同調,但儲韻遠而王韻隽,儲氣恬而王氣潔,儲于樸中藏秀,而王于秀中藏樸,儲于厚中有細,而王于細中有厚,儲于遠中含澹,而王于澹中含遠,與王着着敵手,而儲似争得一先,觀〈偶然作〉便知之。

    然王所以獨稱大家者,王之諸體悉妙,而儲獨以五言古勝場耳。

     世以摩诘盜李嘉佑「漠漠水田飛白鹭,陰陰夏木啭黃鹂」之句為己作,但此語亦不見佳,當緣摩诘作詩時,意景偶合,遂不覺用之耳。

    不然摩诘集中佳句勝此者甚多,而必盜此,所謂舍其粱肉,?有殘藿而欲竊之,豈其然哉!若之問,小人也。

    害劉庭芝至死,而盜其〈代悲白頭翁〉一篇。

    然宋集本自精麗,雖盜此詩,亦無以踰之,徒留此笑具于詞林。

    此又别是一種肺腸,不可與摩诘并論也。

     李颀七言古詩,佳者本多,其〈雜興〉二句雲「濟水至清河至濁,周公大聖接輿狂」,亦偶然興到語耳。

    而樂天獨歎服此語,以為絕倫。

    常建五言律詩多靈妙,其題〈破山寺〉詩,人皆賞其「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而歐陽永叔獨酷愛「曲徑通幽處,禅房花木深」二語,謂「生平欲髣?之,而終不可得」。

    前輩看詩,不獨不随人好尚,即其觸景觸機時,亦别有證入。

     劉長卿詩,能以蒼秀接盛唐之緒,亦未免以新隽開中晚之風。

    其命意造具,似欲攬少陵、摩诘二家之長而兼有之,而各有不相及不相似處。

    其不相似不相及,乃所以獨成其為文房也。

     詩有極尋常語,以作發局無味,倒用作結方妙者。

    如鄭谷〈淮上别故人〉詩雲:「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

    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蓋題中正意,隻「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開頭便說,則淺直無味,此卻倒用作結,悠然情深,令讀者低回流連,覺尚有數十句在後未竟者。

    唐人倒句之妙,往往如此,姑舉其一為例。

     劉□虛、王昌齡五言古,風味近于王、孟。

    但王、孟澹宕而□虛高嚴,王、孟疏遠而昌齡綿密。

    詩家以澹宕疏遠為至,然每為淺學形似所混,獨高嚴與綿密,非深心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