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重慶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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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後更其盛行。

    從前看不起軍人,看不慣洋人,短衣不願穿,隻有女人才穿兩截衣,哪有堂堂男子漢去穿兩截衣的。

    可是時世不同了,男子倒以短裝為主,女子反而穿一截衣了。

    桂林長衫增多,增多的大概是些舊長衫,隻算是回光返照。

    可是這兩三年各處卻有不少的新長衫出現,這是因為公家發的平價布不能做短服,隻能做長衫,是個将就局兒。

    相信戰後材料方便,還要回到短裝的,這也是一種現代化。

     四川民衆苦于多年的省内混戰,對于兵字深惡痛絕,特别稱為“二尺五”和“棒客”,列為一等人。

    我們向來有“短衣幫”的名目,是泛指,“二尺五”卻是特指,可都是看不起短衣。

    四川似乎特别看重長衫,鄉下人趕場或入市,往往頭纏白布,腳登草鞋,身上卻穿着青布長衫。

    是粗布,有時很長,又常東補一塊,西補一塊的,可不含糊是長衫。

    也許向來是天府之國,衣食足而後知禮義,便特别講究儀表,至今還留着些流風餘韻罷?然而城市中人卻早就在趕時髦改短裝了。

    短裝原是洋派,但是不必遺憾,趙武靈王不是改了短裝強兵強國嗎?短裝至少有好些方便的地方:夏天穿個襯衫短褲就可以大模大樣的在街上走,長衫就似乎不成。

    隻有廣東天熱,又不像四川在意小節,短衫褲可以行街。

    可是所謂短衫褲原是長褲短衫,廣東的短衫又很長,所以還行得通,不過好像不及襯衫短褲的派頭。

     不過襯衫短褲似乎到底是便裝,記得北平有個大學開教授會,有一位教授穿襯衫出入,居然就有人提出風紀問題來。

    三年前的夏季,在重慶我就見到有穿襯衫赴宴的了,這是一位中年的中級公務員,而那宴會是很正式的,座中還有位老年的參政員。

    可是那晚的确熱,主人自己脫了上裝,又請客人寬衣,于是短衫和襯衫圍着圓桌子,大家也就一樣了。

    西服的客人大概搭着上裝來,到門口穿上,到屋裡經主人一聲“寬衣”,便又脫下,告辭時還是搭着走。

    其實真是多此一舉,那麼熱還繃個什麼呢?不如襯衫入座倒幹脆些。

    可是中裝的卻得穿着長衫來去,隻在室内才能脫下。

    西服客人累累贅贅帶着上裝,倒可以陪他們受點兒小罪,叫他們不至于因為這點不平而對于世道人心長籲短歎。

     戰時一切從簡,襯衫赴宴正是“從簡”。

    “從簡”提高了便裝的地位,于是乎造成了短便裝的風氣。

    先有皮茄克,春秋冬三季(在昆明是四季),大街上到處都見,黃的、黑的、拉鍊的、扣鈕的、收底的、不收底邊的,花樣繁多。

    穿的人青年中年不分彼此,隻除了六十以上的老頭兒。

    從前穿的人多少帶些個“洋”關系,現在不然,我曾在昆明鄉下見過一個種地的,穿的正是這皮茄克,雖然舊些。

    不過還是司機穿的最早,這成個司機文化一個重要項目。

    皮茄克更是哪兒都可去,昆明我的一位教授朋友,就穿着一件老皮茄克教書、演講、赴宴、參加典禮,到重慶開會,差不多是皮茄克為記。

    這位教授穿皮茄克,似乎在學晏子穿狐裘,三十年就靠那一件衣服,他是不是趕時髦,我不能冤枉人,然而皮茄克上了運是真的。

     再就是我要說的這兩年至少在重慶風行的夏威夷襯衫,簡稱夏威夷衫,最簡稱夏威衣。

    這種襯衫創自夏威夷,就是檀香山,原是一種土風。

    夏威夷島在熱帶,譯名雖從音,似乎也兼義。

    夏威夷衣自然隻宜于熱天,隻宜于有“夏威”的地方,如中國的重慶等。

    重慶流行夏威衣卻似乎隻是近一兩年的事。

    去年夏天一位朋友從重慶回到昆明,說是曾看見某首長穿着這種衣服在别墅的路上散步,雖然在黃昏時分,我的這位書生朋友總覺得不大像樣子。

    今年我卻看見滿街都是的,這就是所謂上行下效罷? 夏威衣翻領像西服的上裝,對襟面袖,前後等長,不收底邊,不開岔兒,比襯衫短些。

    除了翻領,簡直跟中國的短衫或小衫一般無二。

    但短衫穿不上街,夏威衣即可堂哉皇哉在重慶市中走來走去。

    那翻領是具體而微的西服,不缺少洋味,至于涼快,也是有的。

    夏威衣的确比襯衫通風;而看起來飄飄然,心上也爽利。

    重慶的夏威衣五光十色,好像白綢子黃卡叽居多,土布也有,綢的便更見其飄飄然,配長褲的好像比配短褲的多一些。

    在人行道上有時通過持續來了三五件夏威衣,一陣飄過去似的,倒也别有風味,參差零落就差點勁兒。

    夏威衣在重慶似乎比皮茄克還普遍些,因為便宜得多,但不知也會像皮茄克那樣上品否。

    到了成都時,宴會上遇見一位上海新來的青年襯衫短褲入門,卻不喜歡夏威衣(他說上海也有),說是無禮貌。

    這可是在成都、重慶人大概不會這樣想吧? 194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