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的書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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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實在是學者的學國,我在此地兩年的生活盡用于波德林圖書館、印度學院、阿克關屋(社會人類學講室),及曼斯斐爾學院中,竟不覺歸期已近。

    同學們每叫我做“書蟲”,定蜀嘗鄙夷地說我于每談論中,不上三句話,便要引經據典,“真正死路”!劉锴說:“你成日讀書,睇讀死你嚟呀!”書蟲誠然是無用的東西,但讀書讀到死,是我所樂為。假使我的财力、事業能夠容允我,我誠願在牛津做一輩子的書蟲。

    我在幼時已決心為書蟲生活。自破筆受業直到如今,二十五年間未嘗變志。但是要做書蟲,在現在的世界本不容易,需要具足五個條件才可以。五件者:第一要身體康健;第二要家道豐裕;第三要事業清閑;第四要志趣淡薄;第五要宿慧超越。我于此五件,一無所有!故我以十年之功隻當他人一夕之業,于諸學問、途徑還未看得清楚,何敢希望登堂入室?但我并不因我的資質與境遇而灰心,我還是抱着讀得一日便得一日之益的心志。

    為學有三條路向:一是深思,二是多聞,三是能幹。第一途是做成思想家的路向;第二是學者;第三是事業家。這三種人同是為學,而其對于同一對象的理解則不一緻。譬如有人在居庸關下偶然撿起一塊石頭,一個思想家要想它怎樣會在那裡,怎樣被人撿起來,和它的存在的意義。若是一個地質學者,他對于那石頭便從地質方面原原本本地說。若是一個曆史學者,他便要探求那石與過去史實有無的關系。若是一個事業家,他隻想着要怎樣利用那石而已。三途之中,以多聞為本。我邦先賢教人以“博聞強記”,及教人“不學而好思,雖知不廣”的話,真可謂能得為學的正誼。但在現在的世界,能專一途的很少。因為生活上等等的壓迫,及種種知識上的需要,使人難為純粹的思想家或事業家。假使蘇格拉底生于今日的希拉,他難免也要寫幾篇關于近東問題的論文投到報館裡去賣幾個錢。他也得懂得一點汽車、無線電的使用方法。也許他也會把錢财存在銀行裡。這并不是因為“人心不古”,乃是因為人事不古。

    近代人需要等等知識為生活的資助,大勢所趨,必不能在短期間産生純粹的或深邃的專家。故為學要先多能,然後專攻,庶幾可以自存,可以有所貢獻。吾人生于今日,對于學問,專既難能,博又不易,所以應于上列“三途”中至少要兼“二程”。兼多聞與深思者為文學家,兼多聞與能幹的為科學家。就是說一個人具有學者與思想家的才能,便是文學家;具有學者與專業家的功能的,便是科學家。文學家與科學家同要具學者的資格所不同者,一是偏于理解,一是偏于作用;一是修文,一是格物(自然我所用科學家與文學家的名字是廣義的)。進一步說,舍多聞既不能有深思,亦不能生能幹,所以多聞是為學根本。多聞多見為學者應有的事情,如人能夠做到,才算得過着書蟲的生活。當彷徨于學問的歧途時,若不能早自決斷該向哪一條路走去,他的學業必緻如荒漠的砂粒,既不能長育生靈,又不堪制作器用。即使他能下筆千言,必無一字可取。縱使他能臨事多謀,必無一策能成。我邦學者,每不善于過書蟲生活,在歧途上既不能慎自抉擇,複不虛心求教;過得去時,便充名士,過不去時,就變劣紳。所以我覺得留學而學普通知識,是一個民族最羞恥的事情。

    我每覺得我們中間真正的書蟲太少了。這是因為我們當學生的多半窮乏,急于謀生,不能具足上說五種求學條件所緻。從前生活簡單,舊式書院未變學堂的時代,還可以希望從領膏火費的生員中造成一二。至于今日的官費生或公費生,多半是虛擲時間和金錢的。這樣的光景在留學界中更為顯然。

    牛津的書蟲很多,各人都能利用他的機會去鑽研,對于有學無财的人,各學院盡予津貼,未卒業者為“津貼生”,已卒業者為“特待校友”,特待校友中有一輩以讀書為職業的。要有這樣的待遇,然後可産出高等學者,在今日的中國要靠著作度日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社會程度過低,還養不起著作家。……所以著作家的生活與地位在他國是了不得,在我國是不得了!著作家還養不起,何況能養在大學裡以讀書為生的書蟲?這也許就是中國的“知識階級”不打而自倒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