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考證(改定稿)

關燈
力作奇男。

    &rdquo四侄即颀,那排行第三的當是那小名珍兒的了。

    如此看來,颙與頫當是行一與行二。

    曹寅死後,曹颙襲織造之職。

    到康熙五十四年,曹颙或是死了,或是因事撤換了,故次子曹頫接下去做。

    織造是内務府的一個差使,故不算做官,故《氏族通譜》上隻稱曹寅為通政使,稱曹頫為員外郎。

    但《紅樓夢》裡的賈政,也是次子,也是先不襲爵,也是員外郎。

    這三層都與曹頫相合。

    故我們可以認賈政即是曹頫;因此,賈寶玉即是曹雪芹,即是曹頫之子,這一層更容易明白了。

     第五,最重要的證據自然還是曹雪芹自己的曆史和他家的曆史。

    《紅樓夢》雖沒有做完(說詳下),但我們看了前八十回,也就可以斷定:①賈家必緻衰敗;②寶玉必緻淪落。

    《紅樓夢》開端便說,&ldquo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又說,&ldquo一技無成,半生潦倒”又說,&ldquo當此蓬牖茅椽,繩床瓦竈&rdquo。

    這是明說此書的著者&mdash&mdash即是書中的主人翁&mdash&mdash當著書時,已在那窮愁不幸的境地。

    況且第十三回寫秦可卿死時在夢中對鳳姐說的話,句句明說賈家将來必到&ldquo樹倒猢狲散&rdquo的地步。

    所以我們即使不信後四十回(說詳下)抄家和寶玉出家的話,也可以推想賈家的衰敗和寶玉的流落了。

    我們再回看上文引的敦誠兄弟送曹雪芹的詩,可以列舉雪芹一生的曆史如下: (1)他是做過繁華舊夢的人; (2)他有美術和文學的天才,能做詩,能繪畫; (3)他晚年的境況非常貧窮潦倒。

     這不是賈寶玉的曆史嗎?此外,我們還可以指出三個要點。

    第一,曹雪芹家自從曹玺、曹寅以來,積成一個很富麗的文學美術的環境。

    他家的藏書在當時要算一個大藏書家,他家刻的書至今推為精刻的善本。

    富貴的家庭并不難得;但富貴的環境與文學美術的環境合在一家,在當日的漢人中是沒有的,就在當日的八旗世家中,也很不容易尋找了。

    第二,曹寅是刻《居常飲撰錄》的人,《居常飲撰錄》所收的書,如《糖霜譜》、《制脯鮮法》、《粉面品》之類,都是專講究飲食糖餅的做法的。

    曹寅家做的雪花餅,見于朱彜尊的《曝書亭集》(頁二十一&mdash二十二),有&ldquo粉量雲母細,摻和雪糕勻&rdquo的稱譽。

    我們讀《紅樓夢》的人,看賈母對于吃食的講究,看賈家上下對于吃食的講究,便知道《居常飲馔錄》的遺風未泯,雪花餅的名不虛傳!第三,關于曹家衰落的情形,我們雖沒有什麼材料,但我們知道曹寅的親家李煦在康熙六十一年已因虧空被革職查追了。

    雍正《朱批谕旨》第四十八冊有雍正元年蘇州織造胡鳳翚奏折内稱: 今查得李煦任内虧空各年餘剩銀兩,現奉旨交督臣查弼納查追外,尚有六十一年辦六十年分應存剩銀六萬三百五十五兩零,并無存庫,亦系李煦虧空。

    &hellip&hellip所有曆年動用銀兩數目,另開細折,并呈禦覽。

    &hellip&hellip 又第十三冊有兩淮巡鹽禦史謝賜履奏折内稱: 竊照兩淮應解織造銀兩,曆年遵奉已久。

    茲于雍正元年三月十六日,奉戶部咨行,将江蘇織造銀兩停其支給;兩淮應解銀兩,彙行解部。

    &hellip&hellip前任鹽臣魏廷珍于康熙六十一年内未奉部文停止之先,兩次解過蘇州織造銀五萬兩。

    &hellip&hellip再本年六月内奉有停止江甯織造之文。

    查前鹽臣魏廷珍經解過江甯織造銀四萬兩,臣任内&hellip&hellip解過江甯織造銀四萬五千一百二十兩。

    &hellip&hellip臣清将解過蘇州織造銀兩在于審理李煦虧空案内并追,将解過江甯織造銀兩行令曹頫解還戶部。

    &hellip&hellip 李煦做了三十一年的蘇州織造,又兼了八年的兩淮鹽政,到頭來竟因虧空被查追。

    胡鳳翚折内隻舉出康熙六十一年的虧空,已有六萬兩之多;加上謝賜履折内舉出應退還兩淮的十萬兩:這一年的虧空就是十六萬兩了!他曆年虧空的總數之多,可以想見。

    這時候,曹頫(曹雪芹之父)雖然還未曾得罪,但謝賜履折内已提及兩事:一是停止兩淮應解織造銀兩,一是要曹頫賠出本年已解的八萬一千餘兩。

    這個江甯織造就不好做了。

    我們看了李煦的先例,就可以推想曹頫的下場也必是因虧空而查追,因查追而抄沒家産。

    關于這一層,我們還有一個很好的證據。

    袁枚在《随園詩話》裡說《紅樓夢》裡的大觀園即是他的随園。

    我們考随園的曆史,可以信此話不是假的。

    袁枚的《随園記》(《小倉山房文集》十二)說随園本名隋園,主人為康熙時織造隋公。

    此隋公即是隋赫德即是接曹頫的任的人(袁枚誤記為康熙時,實為雍正六年)。

    袁枚作記在乾隆十四年己巳(一七四九),去曹頫卸織造任時甚近,他應該知道這園的曆史。

    我們從此可以推想曹頫當雍正六年去職時,必是因虧空被追賠,故這個園子就到了他的繼任人的手裡。

    從此以後,曹家在江南的家産都完了,故不能不搬回北京居住。

    這大概是曹雪芹所以流落在北京的原因。

    我們看了李煦、曹頫兩家敗落的大概情形,再回頭來看《紅樓夢》裡寫的賈家的經濟困難情形,便更容易明白了。

    如第七十二回鳳姐夜間夢見人來找他,說娘娘要一百匹錦,鳳姐不肯給,他就來奪。

    來旺家的笑道:&ldquo這是奶奶日間操心常應候宮裡的事。

    &rdquo一語未了,人回夏太監打發一個小内監來說話。

    賈琏聽了,忙皺眉道:&ldquo又是什麼話!一年他們也夠搬了。

    &rdquo鳳姐道:&ldquo你藏起來等我見他。

    &rdquo好容易鳳姐弄了二百兩銀子把小内監打發開去,賈琏出來,笑道:&ldquo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rdquo鳳姐笑道:&ldquo剛說着,就來了一股子。

    &rdquo賈琏道:&ldquo昨兒周太監來,張口就是一千兩。

    我略慢應了些,他不自在。

    将來得罪人之處不少,這會子再發三二百萬的财,就好了。

    &rdquo又如第五十三回寫黑山村莊頭烏進孝來賈府納年例,賈珍與他談的一段話也很可注意: 賈珍皺眉道:&ldquo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銀子來。

    這夠做什麼的!&hellip&hellip真真是叫别過年了!&rdquo 烏進孝道:&ldquo爺的地方還算好呢。

    我兄弟離我那裡隻有一百多裡,竟又大差了。

    他現管着那府(榮國府)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着幾倍,今年也是這些東西,不過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呢。

    &rdquo 賈珍道:&ldquo如何呢?我這邊到可已,沒什麼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

    &hellip&hellip比不得那府裡(榮國府)這幾年添了許多 化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化的,卻又不添銀子産業。

    這一二年裡賠了許多。

    不和你們要,找誰去?&rdquo 烏進孝笑道:&ldquo那府裡如今雖添了事,有去有來。

    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嗎?&rdquo 賈珍聽了,笑問賈蓉等道:&ldquo你們聽聽,他說的可笑不可笑?&rdquo 賈蓉等忙笑道:&ldquo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裡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我們不成?&hellip&hellip就是賞,也不過一百兩銀子,才值一千多兩銀子,夠什麼?這二年,那一年不賠出幾千兩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

    再二年,再省一回親,隻怕精窮了! 賈蓉又說又笑,向賈珍道:&ldquo果真那府裡窮了。

    前兒我聽見二嬸娘(鳳姐)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

    &rdquo 借當的事又見于第七十二回: 鴛鴦一面說,一面起身要走。

    賈琏忙也立起身來說道:&ldquo好姐姐,略坐一坐兒,兄弟還有一事相求。

    &rdquo說着,便罵小丫頭:&ldquo怎麼不泡好茶來!快拿幹淨蓋碗,把昨日進上的新茶泡一碗來!&rdquo說着,向鴛鴦道:&ldquo這兩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都使完了。

    幾處房租地租統在九月才得。

    這會子竟接不上。

    明兒又要送南安府裡的禮,又要預備娘娘的重陽節;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少還要二三千兩銀子用,一時難去支借。

    俗語說的好,求人不如求己。

    說不得,姐姐擔個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銀家夥,偷着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支騰過去。

    &rdquo 因為《紅樓夢》是曹雪芹&ldquo将真事隐去&rdquo的自叙,故他不怕瑣碎,再三再四地描寫他家由富貴變成貧窮的情形。

    我們看曹寅一生的曆史,決不像一個貪官污吏;他家所以後來衰敗,他的兒子所以虧空破産,大概都是由于他一家都愛揮霍,愛擺闊架子;講究吃喝,講究場面;收藏精本的書,刻行精本的書;交結文人名士,交結貴族大官,招待皇帝,至于四次五次;他們又不會理财,又不肯節省;講究揮霍慣了,收縮不回來:以緻于虧空,以緻于破産抄家。

    《紅樓夢》隻是老老實實地描寫這一個&ldquo坐吃山空&rdquo、&ldquo樹倒猢狲散&rdquo的自然趨勢。

    因為如此,所以《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傑作。

    那班猜謎的紅學大家不曉得《紅樓夢》的真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上面,所以他們偏要絞盡心血去猜那想入非非的笨謎,所以他們偏要用盡心思去替《紅樓夢》加上一層極不自然的解釋。

     總結上文關于&ldquo著者&rdquo的材料,凡得六條結論: (1)《紅樓夢》的著者是曹雪芹。

     (2)曹雪芹是漢軍正白旗人,曹寅的孫子,曹頫的兒子,生于極富貴之家,身經極繁華绮麗的生活,又帶有文學與美術的遺傳與環境。

    他會做詩,也能畫,與一班八旗名士往來。

    但他的生活非常貧苦,他因為不得志,故流為一種縱酒放浪的生活。

     (3)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

    曹雪芹大概即生于此時,或稍後。

     (4)曹家極盛時,曾辦過四次以上的接駕的闊差;但後來家漸衰敗,大概因虧空得罪被抄沒。

     (5)《紅樓夢》一書是曹雪芹破産傾家之後,在貧困之中做的。

    做書的年代大概當乾隆初年到乾隆三十年左右,書未完而曹雪芹就死了。

     (6)《紅樓夢》是一部隐去真事的自叙:裡面的甄、賈兩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即是當日曹家的影子(故賈府在&ldquo長安&rdquo都中,而甄府始終在江南)。

     現在我們可以研究《紅樓夢》的&ldquo本子&rdquo問題。

    現今市上通行的《紅樓夢》雖有無數版本,然細細考較去,除了有正書局一本外,都是從一種底本出來的。

    這種底本是乾隆末年間程偉元的百二十回全本,我們叫它做&ldquo程本&rdquo。

    這個程本有兩種本子:一種是乾隆五十七年壬子(一七九二)的第一次活字排本,可叫做&ldquo程甲本&rdquo。

    一種也是乾隆五十七年壬子程家排本,是用&ldquo程甲本&rdquo來校改修正的,這個本子可叫做&ldquo程乙本&rdquo。

    &ldquo程甲本&rdquo我的朋友馬幼漁教授藏有一部,&ldquo程乙本&rdquo我自己藏有一部。

    乙本遠勝于甲本,但我仔細審察,不能不承認&ldquo程甲本&rdquo為外間各種《紅樓夢》的底本。

    各本的錯誤矛盾,都是根據于&ldquo程甲本&rdquo的。

    這是《紅樓夢》版本史上一件最不幸的事。

     此外,上海有正書局石印的一部八十回本的《紅樓夢》,前面有一篇德清戚蓼生的序,我們可叫它做&ldquo戚本&rdquo。

    有正書局的老闆在這部書的封面上題着&ldquo國初鈔本《紅樓夢》&rdquo,又在首頁題着&ldquo原本《紅樓夢》&rdquo。

    那&ldquo國初鈔本&rdquo四個字自然是大錯的。

    那&ldquo原本&rdquo兩字也不妥當。

    這本已有總評,有夾評,有韻文的評贊,又往往有&ldquo題&rdquo詩,有時又将評語抄入正文(如第二回),可見已是很晚的抄本,決不是&ldquo原本&rdquo了。

    但自程氏兩種百二十回本出版以後,八十回本已不可多見。

    戚本大概是乾隆時無數輾轉傳抄本之中幸而保存的一種,可以用來參校程本,故自有他的相當價值,正不必假托&ldquo國初鈔本&rdquo。

     《紅樓夢》最初隻有八十回,直至乾隆五十六年以後始有百二十回的《紅樓夢》。

    這是無可疑的。

    程本有程偉元的序,序中說: 《石頭記》是此書原名,&hellip&hellip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胫而走者矣。

    然原本目錄一百二十卷,今所藏隻八十卷,殊非全本。

    即間有稱全部者,及檢閱仍隻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

    不佞以是書既有百二十卷之目,豈無全璧?愛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

    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餘卷。

    一日,偶于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前後起伏尚屬接榫。

    (榫音筍,削木入竅名榫,又名榫頭。

    )然漶漫不可收拾。

    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複為镌闆,以公同好。

    《石頭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

    &hellip&hellip小泉程偉元識。

     我自己的程乙本還有高鹗的一篇序,中說: 予聞《紅樓夢》脍炙人口者,幾廿餘年,然無全璧,無定本。

    &hellip&hellip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ldquo此仆數年株積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

    子閑且憊矣,盍分任之?&rdquo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于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

    工既竣,并識端末,以告閱者。

    時乾隆辛亥(一七九一)冬至後五日鐵領高鹗叙,并書。

     此序所謂&ldquo工既竣&rdquo,即是程序說的&ldquo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rdquo的整理工夫,并非指刻闆的工程。

    我這部程乙本還有七條&ldquo引言&rdquo,比兩序更重要,今節抄幾條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