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傳》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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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夜晚間揣摸着你呵,也不是個好人。

     又寫他的性情道: 我從來個路見不平,愛與人當道撅坑。

    我喝一喝,骨都都海波騰!撼一撼,赤力力山嶽崩!但惱着我黑臉的爹爹,和他做場的歹鬥,翻過來落可便吊盤的煎餅! 但高文秀的《雙獻功》裡的李逵,實在太精細了,不像那鹵莽粗豪的黑漢。

    看他一見李孔目的妻子便知他不是&ldquo兒女夫妻&rdquo,看他假扮莊家後生,送飯進監;看他偷下蒙汗藥,麻倒牢子;看他假扮祗候,混進官衙:這豈是那鹵莽粗疏的黑旋風嗎?至于康進之的《李逵負荊》,寫李逵醉倒時情狀,竟是一個細膩風流的詞人了!你聽李逵唱: 飲興難酬,醉魂依舊。

    尋村酒,恰問罷王留。

    王留道,兀那裡人家有!可正是清明時候,卻言風雨替花愁。

    和風漸起,暮雨初收。

    俺則見楊柳半藏沽酒市,桃花深映釣魚舟。

    更和這碧粼粼春水波紋绉,有往來社燕,遠近沙鷗。

     (人道我梁山泊無有景緻,俺打那厮的嘴!) 俺這裡霧鎖着青山秀,煙罩定綠楊洲。

    (那桃樹上一個黃莺兒将那桃花瓣兒滔呵,滔呵,滔的下來,落在水中,&mdash&mdash是好看也!我曾聽的誰說來?我試想咱。

    &hellip&hellip哦!想起來了也!俺學究哥哥道來。

    )他道是輕薄桃花逐水流。

    (俺綽起這桃花瓣兒來,我試看咱。

    好紅紅的桃花瓣兒![笑科]你看我好黑指頭也!)恰便是粉襯的這胭脂透!(可惜了你這瓣兒!俺放你趁那一般的瓣兒去!我與你趕,與你趕!貪趕桃花瓣兒。

    )早來到這草橋店垂楊的渡口。

    (不中,則怕誤了俺哥哥的将令。

    我索回去也。

    &hellip&hellip)待不吃呵,又被這酒旗兒将我來相迤逗。

    他,他,他舞東風在曲律杆頭! 這一段,寫的何嘗不美?但這可是那殺人不眨眼的黑旋風的心理嗎? 我們看高文秀與康進之的李逵,便可知道當時的戲曲家對于梁山泊好漢的性情人格的描寫還沒有到固定的時候,還在極自由的時代:你造你的李逵,他造他的李逵;你造一本李逵《喬教學》,他便造一本李逵《喬斷案》;你形容李逵的精細機警,他描寫李逵的細膩風流。

    這是人物描寫一方面的互異處。

     再看這些好漢的曆史與事業。

    這十三本李逵戲的事實,上不依《宣和遺事》,下不合《水浒傳》,上文已說過了。

    再看李文蔚寫燕青是梁山泊第十五個頭領,他占的地位很重要,《宣和遺事》說燕青是劫&ldquo生辰綱&rdquo的八人之一,他的位置自然應該不低。

    後來《水浒傳》裡把燕青派作盧俊義的家人,便完全不同了。

    燕青下山遇着燕順弟兄,大概也是自由想象出來的事實。

    李文蔚寫燕順也比《水浒傳》裡的燕順重要得多。

    最可怪的是《還牢末》裡寫的劉唐和史進兩人。

    《水浒傳》寫史進最早,寫他的為人也極可愛。

    《還牢末》寫史進是東平府的一個都頭,毫無可取的技能;寫宋江招安史進乃在晁蓋身死之後,也和《水浒》不同。

    劉唐在《宣和遺事》裡是劫&ldquo生辰綱&rdquo的八人之一,與《水浒》相同。

    《還牢末》裡的劉唐竟是一個挾私怨謀害好人的小人,還比不上《水浒傳》的董超、薛霸!蕭娥送了劉唐兩錠銀子,要他把李孔目吊死,劉唐答應了;蕭娥走後,劉唐自言自語道: 要活的難,要死的可容易。

    那李孔目如今是我手裡物事,搓的圓,捏的匾。

    拚得将他盆吊死了,一來,賺他幾個銀子使用;二來,也償了我平生心願。

    我且吃杯酒去,再來下手,不為遲哩。

     這種寫法,可見當時的戲曲家叙述梁山泊好漢的事迹,大可随意構造;并且可見這些文人對于梁山泊上人物都還沒有一貫的,明白的見解。

     以上我們研究元曲裡的水浒戲,可得四條結論: (1)元朝是&ldquo水浒故事&rdquo發達的時代。

    這八九十年中,産上了無數&ldquo水浒故事&rdquo。

     (2)元朝的&ldquo水浒故事&rdquo的中心部分&mdash&mdash宋江上山的曆史,山寨的組織和性質&mdash&mdash大緻都相同。

     (3)除了那一部分之外,元朝的水浒故事還正在自由創造的時代:各位好漢的曆史可以自由捏造,他們的性情品格的描寫也極自由。

     (4)元朝文人對于梁山泊好漢的見解很淺薄平庸,他們描寫人物的本領很薄弱。

     從這四條上,我們又可得兩條總結論: (甲)元朝隻有一個雛形的水浒故事和一些草創的水浒人物,但沒有《水浒傳》。

     (乙)元朝文學家的文學技術,程度很幼稚,決不能産生我們現有的《水浒傳》。

     (附注)我從前也看錯了元人的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的位置。

    近年我研究元代的文學,才知道元人的文學程度實在很幼稚,才知道元代隻是白話文學的草創時代,決不是白話文學的成人時代。

    即如關漢卿、馬緻遠兩位最大的元代文豪,他們的文學技術與文學意境都脫不了&ldquo幼稚&rdquo的批評。

    故我近年深信《水浒》、《西遊》、《三國》都不是元代的産物。

    這是文學史上一大問題,此處不能細說,我将來别有專論。

     四 以上是研究從南宋到元末的水浒故事。

    我們既然斷定元朝還沒有《水浒傳》也做不出《水浒傳》,那麼,《水浒傳》究竟是什麼時代的什麼人做的呢? 《水浒傳》究竟是誰做的?這個問題至今無人能夠下一個确定的答案。

    明人郎瑛《七修類稿》說:&ldquo《三國》、《宋江》二書乃杭人羅貫中所編。

    &rdquo但郎氏又說他曾見一本,上刻&ldquo錢塘施耐庵&rdquo作的。

    清人周亮工《書影》說:&ldquo《水浒傳》相傳為洪武初越人羅貫中作,又傳為元人施耐庵作。

    田叔禾《西湖遊覽志》又雲,此書出宋人筆。

    近日金聖歎自七十回之後,斷為羅貫中所續,極口诋羅,複僞為施序于前,此書遂為施有矣。

    &rdquo田叔禾即田汝成,是嘉靖五年的進士。

    他說《水浒傳》是宋人做的,這話自然不值得一駁。

    郎瑛死于嘉靖末年,那時還無人斷定《水浒》的作者是誰。

    周亮工生于萬曆四十年(一六一二),死于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正與金聖歎同時。

    他說,《水浒》前七十回斷為施耐庵的是從金聖歎起的;聖歎以前,或說施,或說羅,還沒有人下一種斷定。

     聖歎删去七十回以後,斷為羅貫中的,聖歎自說是根據&ldquo古本&rdquo。

    我們現在須先研究聖歎評本以前《水浒傳》有些什麼本子。

     明人沈德符的《野獲編》說:&ldquo武定侯郭勳,在世宗朝,号好文多藝。

    今新安所刻《水浒傳》善本,即其家所傳,前有汪大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

    &rdquo周亮工《書影》又說:&ldquo故老傳聞,羅氏《水浒傳》一百回,各以妖異語冠其首,嘉靖時,郭武定重刻其書削去緻語,獨存本傳。

    &rdquo據此,嘉靖郭本是《水浒傳》的第一次&ldquo善本&rdquo,是有一百回的。

     再看李贽的《忠義水浒傳序》: 《水浒傳》者,發憤之作也。

    &hellip&hellip施羅二公身在元,心在宋,雖生元日,實憤宋事。

    是故憤二帝之北狩,則稱大破遼以洩其憤;憤南渡之苟安,則稱滅方臘以洩其憤。

    敢問洩憤者誰乎?則前日嘯聚水浒之強人也,欲不謂之忠義,不可也。

    是故施羅二公傳《水浒》,而複以忠義名其傳焉。

    &hellip&hellip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專圖報國,卒緻于犯大難,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辭。

    &hellip&hellip最後南征方臘百單八人者陣亡已過半矣。

    又智深坐化于六和,燕青涕泣而辭主,二童就計于混江。

    &hellip&hellip &mdash&mdash《焚書》卷三 李贽是嘉靖、萬曆時代的人,與郭武定刻《水浒傳》的時候相去很近,他這篇序說的《水浒傳》一定是郭本《水浒》。

    我們看了這篇序,可以斷定明代的《水浒傳》是有一百回的;是有招安以後,&ldquo破遼&rdquo,&ldquo平方臘&rdquo,&ldquo宋江服毒自盡&rdquo,&ldquo魯智深坐化&rdquo等事的;我們又可以知道明朝嘉靖、萬曆時代的人也不能斷定《水浒傳》是施耐庵做的,還是羅貫中做的。

     到了金聖歎,他方才把前七十回定為施耐庵的《水浒》,又把七十回以後,招安平方臘等事,都定為羅貫中續做的《續水浒傳》。

    聖歎批第七十回說:&ldquo後世乃複削去此節,盛誇招安,務令罪歸朝廷而功歸強盜,甚且至于裒然以忠義二字冠其端,抑何其好犯上作亂至于如是之甚也!&rdquo據此可見明代所傳的《忠義水浒傳》是沒有盧俊義的一夢的。

    聖歎斷定《水浒》隻有七十回,而罵羅貫中為狗尾續貂。

    他說:&ldquo古本《水浒》,如此,俗本妄肆改竄,真所謂愚而好自用也。

    &rdquo我們對于他這個斷定,可有兩種态度:(1)可信金聖歎确有一種古本;(2)不信他得有古本,并且疑心他自己假托古本,&ldquo妄肆竄改&rdquo,稱真本為俗本,自己的改本為古本。

     第一種假設&mdash&mdash認金聖歎真有古本作校改的底子&mdash&mdash自然是很難證實的。

    我的朋友錢玄同先生說:&ldquo金聖歎實在喜歡亂改古書。

    近人劉世珩校刊關、王原本《西廂》,我拿來和金批本一對,竟變成兩部書。

    &hellip&hellip以此例彼,則《水浒》經老金批校,實有點難信了。

    &rdquo錢先生希望得着一部明版的《水浒》,拿來考證《水浒》的真相。

    據我個人看來,即使我們得着一部明版《水浒》,至多也不過是嘉靖朝郭武定的一百回本,就是金聖歎指為&ldquo俗本&rdquo的,究竟我們還無從斷定金聖歎有無&ldquo真古本&rdquo。

    但第二種假設&mdash&mdash金聖歎假托古本,竄改原本&mdash&mdash更不能充分成立。

    金聖歎若要竄改《水浒》,盡可自由删改,并沒有假托古本的必要。

    他武斷《西廂》的後四折為續作,并沒有假托古本的必要。

    他武斷《西廂》的後四折為續作,并沒有假托古本,又何必假托一部古本的《水浒傳》呢?大概文學的技術進步時,後人對于前人的文章往往有不能滿意的地方。

    元人做戲曲是匆匆忙忙的做了應戲台上之用的,故元曲實在多有太潦草、太疏忽的地方,難怪明人往往大加修飾,大加竄改。

    況且元曲刻本在當時本來極不完備:最下的本子僅有曲文,無有科白,如日本西京帝國大學影印的《元曲三十種》;稍好的本子雖有科白,但不完全,如&ldquo付末上見外雲雲了&rdquo,&ldquo旦引徕上,外分付雲雲了&rdquo,如董授經君影印的《十段錦》;最完好的本子如減晉叔的《元曲選》,大概都是已經明朝人大加補足修飾的了。

    此項曲本,既非&ldquo聖賢經傳&rdquo,并且實有修改的必要,故我們可以斷定現在所有的元曲,除了西京的三十種之外,沒有一種不曾經明人修改的。

    《西廂》的改竄,并不起于金聖歎,到聖歎時《西廂》已不知修改了多少次了。

     周憲王、王世貞、徐渭都有改本,遠在聖歎之前,這是我們知道的。

    比如李漁改《琵琶記》的《描容》一出,未必沒有勝過原作的地方。

    我們現在看見劉刻的《西廂》原本與金評本不同,就疑心全是聖歎改了的,這未免太冤枉聖歎了。

    在明朝文人中,聖歎要算是最小心的人。

    他有武斷的毛病,他又有錯評的毛病。

    但他有一種長處,就是不敢抹殺原本。

    即以《西廂》而論,他不知道元人戲曲的見解遠不如明末人的高超,故他武斷後四出為後人續的。

    這是他的大錯。

    但他終不因此就把後四出都删去了,這是他的謹慎處。

    他評《水浒傳》也是如此。

    我在第一節已指出了他的武斷和誤解的毛病。

    但明朝人改小說戲曲向來沒有假托古本的必要。

    況且聖歎引據古本不但用在百回本與七十回本之争,又用在無數字句小不同的地方。

    以聖歎的才氣,改竄一兩個字,改換一兩句,何須假托什麼古本?他改《左傳》的句讀,尚且不須依傍古人,何況《水浒傳》呢?因此我們可假定他确有一種七十回的《水浒》本子。

     我對于&ldquo《水浒》是誰做的?&rdquo這個問題,頗曾虛心研究,雖不能說有了最滿意的解決,但我卻有點意見,比較的可算得這個問題的一個可用的答案。

    我的答案是: (1)金聖歎沒有假托古本的必要,他用的底本大概是一種七十回的本子。

     (2)明朝有三種《水浒傳》:第一種是一百回本,第二種是七十回本,第三種又是一百回本。

     (3)第一種一百回本是原本,七十回本是改本。

    後來又有人用七十回本來删改百回本的原本,遂成一種新百回本。

     (4)一百回本的原本是明初人做的,也許是羅貫中做的。

    羅貫中是元末明初的人,涵虛子記的元曲裡有他的《龍虎風雲會》雜劇。

     (5)七十回本是明朝中葉的人重做的,也許是施耐庵做的。

     (6)施耐庵不知是什麼人,但決不是元朝人。

    也許是明朝文人的假名,并沒有這個人。

     這六條假設,我且一一解說于下: (1)金聖歎沒有假托古本的必要,上文已說過了,我們可以承認聖歎家藏的本子是一種七十回本。

     (2)明朝有三種《水浒傳》。

    第一種是《水浒》的原本,是一百回的。

    周亮工說:&ldquo故老傳聞,羅氏《水浒傳》一百回,各以妖異語冠其首&rdquo,即是此本。

    第二種是七十回本,大概金聖歎的&ldquo貫華堂古本&rdquo即是此本。

    第三種是一百回本,是有招安以後的&ldquo征四寇&rdquo等事的,亦名《忠義水浒傳》。

    李贽的序可為證。

    周亮工又說,&ldquo嘉靖時,郭武定重刻其書,削其緻語,獨存本傳&rdquo,當即是此本。

    (詳見下條) (3)第一種百回本是《水浒傳》的原本。

    我細細研究元朝到明初的人做的關于梁山泊好漢的故事與戲曲,敢斷定明朝初年決不能産生現有七十回本的《水浒傳》。

    自從《宣和遺事》到周憲王,這二百多年中,至少有三十種關于梁山泊的書,其中保存到于今的,約有十種。

    照這十種左右的書看來,那時代文學的見解、意境、技術,沒有一樣不是在草創的時期的,沒有一樣不是在幼稚的時期的。

    且不論元人做的關于水浒的戲曲。

    周憲王死在明開國後七十年,他做雜劇該在建文、永樂的時代,總算&ldquo晚&rdquo了。

    但他的《豹子和尚自還俗》與《黑旋風仗義疏财》兩種雜劇,固然遠勝于元曲裡《還牢末》與《争報恩》等等水浒戲,但還是很缺乏超脫的意境和文學的技術。

    (這兩種,現在董授經君刻的《雜劇十段錦》内。

    )故我覺得周亮工說的&ldquo故老傳聞,羅氏《水浒傳》一百回,各以妖異語冠其首&rdquo的話,大概是可以相信的。

    周氏又說,&ldquo嘉靖時,郭武定重刻其書,削其緻語,獨存本傳&rdquo。

    大概這種一百回本的《水浒傳》原本一定是很幼稚的。

     但我們又可以知道《水浒傳》的原本是有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