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鏡花緣》是一部讨論婦女問題的書

關燈
現在我們要回到《鏡花緣》的本身了。

     《鏡花緣》,第四十九回,泣紅亭的碑記之後,有泣紅亭主人的總論一段,說: 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蓋主人自言窮探野史,嘗有所見,惜湮沒無聞,而哀群芳之不傳,因筆志之。

    &hellip&hellip結以花再芳、畢全貞者,蓋以群芳淪落,幾至澌滅無聞,今賴斯而得不朽,非若花之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瓊林琪樹,合璧骈珠,故以全貞畢焉。

     這是著者著書的宗旨。

    我們要問,著者自言&ldquo窮探野史,嘗有所見&rdquo,究竟他所見的是什麼? 我的答案是:李汝珍所見的是幾千年來忽略了的婦女問題。

    他是中國最早提出這個婦女問題的人,他的《鏡花緣》是一部讨論婦女問題的小說。

    他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男女應該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選舉制度。

     這是《鏡花緣》著作的宗旨。

    我是最痛恨穿鑿附會的人,但我研究《鏡花緣》的結果,不能不下這樣的一個結論。

     我們先要指出,李汝珍是一個留心社會問題的人。

    這部《鏡花緣》的結構,很有點像司威夫特(swift)的《海外軒渠錄》(guliver&rsquostravels),是要想借一些想象出來的&ldquo海外奇談&rdquo來譏評中國的不良社會習慣的。

    最明顯的是第十一、第十二回君子國的一大段;這裡凡提出了十二個社會問題: (1)商業貿易的倫理問題(第十一回)。

     (2)風水的迷信(以下均第十二回)。

     (3)生子女後的慶賀筵宴。

     (4)送子女人空門。

     (5)争訟。

     (6)屠宰耕牛。

     (7)宴客的肴撰過多。

     (8)三姑六婆。

     (9)後母。

     (10)婦女纏足。

     (11)用算命為合婚。

     (12)奢侈。

     這十二項之中,雖然也有遷腐之談,&mdash&mdash如第一,第五,諸項&mdash&mdash但有幾條确然是很有見解的觀察。

    内中最精彩的是第十和第十一兩條。

     第十條說: 吾聞尊處向有婦女纏足之說。

    始纏之時,其女百般痛苦,撫足哀号,甚至皮腐肉敗,鮮血淋漓。

    當此之際,夜不成寐,食不下咽;種種疾病,由此而生。

    小子以為此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于死,故以此法治之。

    誰知系為美觀而設!若不如此,即為不美!試問鼻大者削之使小,額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謂為殘廢之人。

    何以兩足殘缺,步履艱難。

     卻又為美?即如西子、王嫱皆絕世佳人,彼時又何嘗将其兩足削去一半?況細推其由,與造淫具何異?此聖人之所必誅,賢者之所不取。

     第十一條說: 婚姻一事,關系男女終身,理宜慎重,豈可草草?既要聯姻,如果品行純正,年貌相當,門第相對,即屬絕好良姻,何必再去推算?&hellip&hellip尤可笑的,俗傳女命,北以屬羊為劣,南以屬虎為兇。

    其說不知何意,至今相沿,殊不可解。

    人值未年而生,何至比之于羊?寅年而生,又何至竟變為虎?且世間懼内之人,未必皆系屬虎之婦。

    況鼠好偷竊,蛇最陰毒,那屬鼠屬蛇的豈皆偷竊陰毒之輩?牛為負重之獸,自然莫苦于此;豈醜年所生都是苦命?此皆愚民無知,造此謬論。

    往往讀書人亦染此風,殊為可笑。

    總之,婚姻一事,若不論門第相對,不管年貌相當,惟以合婚為準,勢必将就勉強從事,雖有極美良姻,亦必當面錯過,以緻日後兒女抱恨終身,追悔莫及。

    為人父母的倘能洞察合婚之謬,惟以品行年貌門第為重,至于富貴壽考,亦惟聽之天命,即日後别有不虞,此心亦可對住兒女,兒女似亦無怨了。

     這兩項都是婦女問題的重要部分;我們在這裡已可看出李汝珍對于婦女問題的熱心了。

     大凡寫一個社會問題,有抽象的寫法,有具體的寫法。

    抽象的寫法,隻是直截指出一種制度的弊病,和如何救濟的方法。

    君子國裡的談話,便是這種寫法,正如牧師講道,又如教官講《聖谕廣訓》,扯長了面孔講道理,全沒有文學的趣味,所以不能深入人心。

    李汝珍對于女子問題,若單有君子國那樣幹燥枯寂的讨論,就不能算是一個文學家了。

    《鏡花緣》裡最精彩的部分是女兒國一大段。

    這一大段的宗旨隻是要用文學的技術,诙諧的風味,極力描寫女子所受的不平等的、慘酷的、不人道的待遇。

    這個女兒國是李汝珍理想中給世間女子出氣伸冤的烏托邦。

    在這國裡, 曆來本有男子;也是男女配合,與我們一樣。

    其所異于人的,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内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

     唐敖看了那些男人,說道: 九公,你看他們原是好婦人,卻要裝作男人,可謂矯揉造作了。

     多九公笑道: 唐兄,你是這等說。

    隻怕他們看見我們,也說我們放着好好婦人不做,卻矯揉造作,充作男人哩。

     唐敖點頭道: 九公此話不錯。

    俗語說的,習慣成自然,我們看他們雖覺異樣,無如他們自古如此,他們看見我們,自然也以我們為非。

     這是李汝珍對于婦女問題的根本見解:今日男尊女卑的狀況,并沒有自然的根據,隻不過是&ldquo自古如此&rdquo的&ldquo矯揉造作&rdquo,久久變成&ldquo自然&rdquo了。

     請看女兒國裡的婦人: 那邊有個小戶人家,門内坐着一個中年婦人,一頭青絲黑發,油搽的雪亮,真可滑倒蒼蠅;頭上梳一盤龍兒,鬓旁許多珠翠,真是耀花人眼睛;耳墜八寶金環,身穿玫瑰紫的長衫,下穿蔥綠裙兒;裙下露着小小金蓮,穿一雙大紅繡鞋,剛剛隻得三寸;伸着一雙玉手,十指尖尖,在那裡繡花;一雙盈盈秀目,兩道高高蛾眉,面上許多脂粉,再朝嘴上一看,原來一部胡須,是個絡腮胡子。

     這位絡腮胡子的美人,望見了唐敖、多九公,大聲喊道: 你面上有須,明明是個婦人,你卻穿衣戴帽,混充男人。

    你也不管男女混雜。

    你明雖偷看婦女,你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