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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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摘時弊,&hellip&hellip其文又戚而能諧,婉而多諷,于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

     &mdash&mdash《小說史略》,頁二四五 他又說, 是後亦鮮以公心諷世之書如《儒林外史》者。

     &mdash&mdash同書,頁二五三 魯迅先生這樣推重《儒林外史》,故不願把近代的譴責小說同《儒林外史》并列。

    這種主張是我很贊同的。

    吳敬梓是個有學問,有高尚人格的人,他又不曾夢想靠做小說吃飯,故他的小說是一部全神貫注的著作。

    他是個文學家,又受了顔習齋、李剛主、程綿莊一派的思想的影響,故他的諷刺能成為有見解的社會批評。

    他的人格高,故能用公心諷世;他的見解高,故能&ldquo哀而不愠,微而婉&rdquo。

    近世做譴責小說的人大都是失意的文人,在困窮之中,借罵人為糊口的方法。

    他們所譴責的往往都是當時公認的罪惡,正不用什麼深刻的觀察與高超的見解,隻要有淋漓的刻畫,過度的形容,便可以博一般人的歡迎了。

    故近世的譴責小說的意境都不高,其中如劉鄂《老殘遊記》之揭清官之惡,真可算是絕無而僅有的特别見解了。

     魯迅先生批評《官場現形記》的話也很公平,他說: 凡所叙述,皆迎合,鑽營,蒙混,羅掘,傾軋等故事,兼及士人之熱心于作吏,及官吏閨中之隐情。

    頭緒既繁,腳色複夥,其記事遂率與一人俱起,亦即與其人俱訖,若斷若續,與《儒林外史》略同。

    然臆說頗多,難雲實錄,無自序所謂&ldquo含蓄蘊釀&rdquo之實,殊不足望文木老人後塵。

    況所搜羅,又僅&ldquo話柄&rdquo,聯綴此等,以成類書;官場伎倆,本小異大同,彙為長編,即千篇一律。

    特緣時勢要求,得此為快,故《官場現形記》乃驟享大名;而襲用&ldquo現形&rdquo名目,描寫他事,如商界學界女界者亦接踵也。

     &mdash&mdash同書,頁三二九 這部書确是聯綴許多&ldquo話柄&rdquo做成的,既沒有結構,又沒有剪裁,是第一短處。

    作者自己很少官場的經驗,所記大官的穢史多是間接聽得來的&ldquo話柄”有時作者還肯加上一點組織點綴的功夫,有時連這一點最低限度的技術都免去了,便成了随筆記賬。

    這是第二短處。

    這樣信手拈來的記錄,目的在于鋪叙&ldquo話柄&rdquo,而不在于描摹人物,故此書中的人物幾乎沒有一個有一點個性的表現,讀者隻看見一群餓狗嚷進嚷出而已。

    唐二亂子亂了一會,忽然又不亂了;劉大侉子侉了一會,忽然又不侉了。

    賈筱之(假孝子)假孝了一會,也就把老太太撇開了;甄守球(真守舊)似乎應該有點頑固的把戲,然而下文也就沒有了。

    這是第三短處。

    此書裡沒有一個好官,也沒有一個好人。

    作者描寫這班人,隻存譴責之心,毫沒有哀矜之意;譴責之中,又很少诙諧的風趣,故不但不能引起人的同情心,有時竟不能使人開口一笑。

    這種風格,在文學上,是很低的。

    這是第四短處。

     但我細讀此書,看作者在第四十三回到四十五回裡表現的技術,終覺得李寶嘉的成績不應該這麼壞,終覺他不曾充分用他的才力。

    他在開卷幾回裡,處處現出模仿《儒林外史》的痕迹。

    他似乎是想用心做一部諷刺小說的。

    假使此書用趙溫與錢典史做全書的主人翁,用後來描寫湖北佐雜小官的技術來叙述這兩個人的宦途曆史,假使作者當日肯這樣做去,這部書,未嘗不可以成為一部有風趣的諷刺小說。

    但作者個人生計上的逼迫,淺人社會的要求,都不許作者如此做去。

    于是李寶嘉遂不得不犧牲他的藝術而遷就一時的社會心理,于是《官場現形記》遂不得不降作一部摭拾話柄的雜記小說了。

     諷刺小說之降為譴責小說,固是文學史上大不幸的事。

    但當時中國屢敗之後,政制社會的積弊都暴露出來了,有心的人都漸漸肯抛棄向來誇大狂的态度,漸漸肯回頭來譴責中國本身的制度不良、政治腐敗、社會龌龊。

    故譴責小說雖有淺薄、顯露、溢惡種種短處,然他們确能表示當日社會的反省的态度,責己的态度。

    這種态度是社會改革的先聲。

    人必須自己承認有病,方才肯延醫服藥。

    故譴責小說暴揚一國的種種黑暗,種種腐敗,還不失為國家将興,社會将改革的氣象。

    但中國人終是一個誇大狂的民族,反省的心理不久就被誇大狂的心理趕跑了。

    到了今日,人人專會責人而不肯責己,把一切罪狀都堆在洋鬼子的肩上;一面自己誇張中國的精神文明,禮義名教,一面罵人家都是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物質文明!在這一個&ldquo諱疾而忌醫&rdquo的時代,我們回頭看那班敢于指斥中國社會的罪惡的譴責小說家,真不能不脫下帽子來向他們表示十分敬意了。

     一九二七,十一,十二,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