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考證(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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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書前八十回藏書抄錄傳閱,幾三十年矣。

    今得四十回,合成完璧。

    緣友人借抄争睹者甚夥,抄錄固難,刊闆亦需時日,姑集活字印刷。

    因急欲公諸同好,故初印時不及細校,間有纰缪。

    今複聚集各原本,詳加校閱,改訂無訛。

    惟閱者諒之。

     (一)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

    今廣集核勘,準情酌理,補遺訂訛。

    其間或有增損數字處,意在便于披閱,非敢争勝前人也。

     (一)是書沿傳既久,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秘稿,繁簡歧出,前後錯見。

    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燕石莫辨。

    茲惟擇其情理較協者,取為定本。

     (一)書中後四十回系就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

    至其原文,未敢臆改。

    俟再得善本,更為厘定,且不欲盡掩其本來面目也。

     引言之末,有&ldquo壬子花朝後一日,小泉、蘭墅又識&rdquo一行。

    蘭墅即高鹗。

    我們看上文引的兩序與引言,有應該注意的幾點: (1)高序說&ldquo聞《紅樓夢》脍炙人口者,幾廿餘年&rdquo。

    引言說&ldquo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rdquo。

    從乾隆壬子上數三十年,為乾隆二十七年壬午(一七六二)。

    今知乾隆三十年間此書已流行,可證我上文推測曹雪芹死于乾隆三十年左右之說大概無大差錯。

     (2)前八十回,各本互有異同。

    例如引言第三條說&ldquo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rdquo。

    我們試用戚本六十七回與程本及市上各本的六十七回互校,果有許多同異之處,程本所改的似勝于戚本。

    大概程本當日确曾經過一番&ldquo廣集各本核勘,準情酌理,補遺訂訛&rdquo的工夫,故程本一出即成為定本,其餘各抄本多被淘汰了。

     (3)程偉元的序裡說,《紅樓夢》當日雖隻有八十回,但原本卻有一百二十卷的目錄,這話可惜無從考證(戚本目錄并無後四十回)。

    我從前想當時各抄本中大概有些是有後四十回目錄的,但我現在對于這一層很有點懷疑了(說詳下)。

     (4)八十回以後的四十回,據高、程兩人的話,是程偉元曆年雜湊起來的,&mdash&mdash先得二十餘卷,又在鼓擔上得十餘卷,又經高鹗費了幾個月整理修輯的工夫,方才有這部百二十回的《紅樓夢》。

    他們自己說這四十回&ldquo更無他本可考”但他們又說:&ldquo至其原文,未敢臆改。

    &rdquo (5)《紅樓夢》直到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始有一百二十回的全本出世。

     (6)這個百二十回的全本最初用活字版排印,是為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的程本。

    這本又有兩種小不同的印本:①初印本(即程甲本),&ldquo不及細校,間有纰缪&rdquo。

    此本我近來見過,果然有許多纰缪矛盾的地方。

    ②校正印本,即我上文說的程乙本。

     (7)程偉元的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即是這一百三十年來的一切印本《紅樓夢》的老祖宗。

    後來的翻本,多經過南方人的批注,書中京話的特别俗語往往稍有改換;但沒有一種翻本(除了戚本)不是從程本出來的。

     這是我們現有的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的曆史。

    這段曆史裡有一個大可研究的問題,就是&ldquo後四十回的著者究竟是誰&rdquo?俞樾的《小浮梅閑話》裡考證《紅樓夢》的一條說: 《船山詩草》有&ldquo贈高蘭墅鹗同年&rdquo一首雲:&ldquo豔情人自說《紅樓》。

    &rdquo注雲:&ldquo《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

    &rdquo然則此書非出一手。

    按鄉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

    而書中叙科場事已有詩,則其為高君所補,可證矣。

     俞氏這一段話極重要。

    他不但證明了程排本作序的高鹗是實有其人,還使我們知道《紅樓夢》後四十回是高鹗補的。

    船山即是張船山,名問陶,是乾隆、嘉慶時代的一個大詩人。

    他于乾隆五十三年戊甲(一七八八)中順天鄉試舉人;五十五年庚戌(一七九〇)成進士,選庶吉士。

    他稱高鹗為同年,他們不是庚戌同年,便是戊申同年。

    但高鹗若是庚戌的新進士,次年辛亥他作《紅樓夢序》不會有&ldquo閑且憊矣&rdquo的話;故我推測他們是戊申鄉試的同年。

    後來我又在《郎潛紀聞二筆》卷一裡發見一條關于高鹗的事實: 嘉慶辛酉京師大水,科場改九月,詩題&ldquo百川赴巨海&rdquo,&hellip&hellip闱中罕得解。

    前十本将進呈,韓城王文端公以通場無知出處為憾。

    房考高侍讀鹗搜遺卷,得定遠陳黼卷,亟呈薦,遂得南元。

     辛酉(一八〇一)為嘉慶六年。

    據此,我們可知高鹗後來曾中進士,為侍讀,且曾做嘉慶六年順天鄉試的同考官。

    我想高鹗既中進士,就有法子考查他的籍貫和中進士的年份了。

    果然我的朋友顧颉剛先生替我在《進士題名錄》上查出高鹗是鑲黃旗漢軍人,乾隆六十年乙卯(一七九五)科的進士,殿試第三甲第一名。

    這一件引起我注意《題名錄》一類的工具,我就發憤搜求這一類的書。

    果然我又在清代禦史《題名錄》裡,嘉慶十四年(一八〇九)下,尋得一條: 高鹗,鑲黃旗漢軍人,乾隆乙卯進士,由内閣侍讀考選江南道禦史,刑科給事中。

     又《八旗文經》二十三有高鹗的《操缦堂詩稿跋》一篇,末署乾隆四十七年壬寅(一七八二)小陽月。

    我們可以總合上文所得關于高鹗的材料,作一個簡單的《高鹗年譜》如下: 乾隆四七(一七八二),高鹗作《操缦堂詩稿跋》。

     乾隆五三(一七八八),中舉人。

     乾隆五六&mdash五七(一七九一&mdash一七九二),補作《紅樓夢》後四十回,并作序例。

    《紅樓夢》百廿回全本排印成。

     乾隆六〇(一七九五),中進士,殿試三甲一名。

     嘉慶六(一八〇一),高鹗以内閣侍讀為順天鄉試的同考官,闱中與張問陶相遇,張作詩送他,有&ldquo豔情人自說《紅樓》&rdquo之句;又有詩注,使後世知《紅樓夢》八十回以後是他補的。

     嘉慶一四(一八〇九),考選江南道禦史,刑科給事中。

    &mdash&mdash自乾隆四七至此,凡二十七年。

    大概他此時已近六十歲了。

     後四十回是高鹗補的,這話自無可疑。

    我們可約舉幾層證據如下: 第一,張問陶的詩及注,此為最明白的證據。

     第二,俞樾舉的&ldquo鄉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而書中叙科場事已有詩&rdquo一項。

    這一項不十分可靠,因為鄉會試用律詩,起于乾隆二十一二年,也許那時《紅樓夢》前八十回還沒有做成呢。

     第三,程序說先得二十餘卷,後又在鼓擔上得十餘卷。

    此話便是作僞的鐵證。

    因為世間沒有這樣奇巧的事! 第四,高鹗自己的序,說的很含糊,字裡行間都使人生疑。

    大概他不願完全埋沒他補作的苦心,故引言第六條說:&ldquo是書開卷略志數語,非雲弁首,實因殘缺有年,一旦颠末畢具,大快人心;欣然題名,聊以記成書之幸。

    &rdquo因為高鹗不諱他補作的事,故張船山贈詩直說他補作後四十回的事。

     但這些證據固然重要,總不如内容的研究更可以證明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決不是一個人作的。

    我的朋友俞平伯先生曾舉出三個理由來證明後四十回的回目也是高鹗補作的。

    他的三個理由是:①和第一回自叙的話都不合;②史湘雲的丢開;③不合作文時的程度。

    這三層之中,第三層姑且不論。

    第一層是很明顯的:《紅樓夢》的開端明說&ldquo一技無成,半生潦倒”明說&ldquo蓬牖茅椽,繩床瓦竈”豈有到了末尾說寶玉出家成仙之理?第二層也很可注意。

    第三十一回的回目&ldquo因麒麟伏白首雙星&rdquo确是可怪!依此句看來,史湘雲後來似乎應該與寶玉做夫婦,不應該此話全無照應。

    以此看來,我們可以推想後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做的了。

     其實何止史湘雲一個人?即如小紅,曹雪芹在前八十回裡極力描寫這個攀高好勝的丫頭;好容易她得着了鳳姐的賞識,把她提拔上去了;但這樣一個重要人才,豈可沒有下場?況且小紅同賈芸的感情,前面既經曹雪芹那樣鄭重描寫,豈有完全沒有結果之理?又如香菱的結果也決不是曹雪芹的本意。

    第五回的&ldquo十二钗副冊&rdquo上寫香菱結局道: 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緻使芳魂返故鄉。

     兩地生孤木,合成&ldquo桂&rdquo字。

    此明說香菱死于夏金桂之手,故第八十回說香菱&ldquo血分中有病,加以氣怨傷肝,内外挫折不堪,竟釀成幹血之症,日漸赢瘦,飲食懶進,請醫服藥無效&rdquo。

    可見八十回的作者明明的要香菱被金桂磨折死。

    後四十回裡卻是金桂死了,香菱扶正:這豈是作者的本意嗎?此外,又如第五回&ldquo十二钗&rdquo冊上說鳳姐的結局道:&ldquo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rdquo這個謎竟無人猜得出,許多批《紅樓夢》的人也都不敢下注解。

    所以後四十回裡寫鳳姐的下場竟完全與這&ldquo二令三人木&rdquo無關。

    這個謎隻好等上海靈學會把曹雪芹先生請來降壇時再來解決了!又如寫和尚送玉一段,文字的笨拙,令人讀了作嘔。

    又如寫賈寶玉忽然肯做八股文,忽然肯去考舉人,也沒有道理。

    高鹗補《紅樓夢》時,正當他中舉人之後,還沒有中進士。

    如果他補《紅樓夢》在乾隆六十年之後,賈寶玉大概非中進士不可了! 以上所說,隻是要證明《紅樓夢》的後四十回确然不是曹雪芹做的。

    但我們平心而論,高鹗補的四十回,雖然比不上前八十回,也确然有不可埋沒的好處。

    他寫司棋之死,寫鴛鴦之死,寫妙玉的遭劫,寫鳳姐的死,寫襲人的嫁,都是很有精彩的小品文字。

    最可注意的是這些人都寫作悲劇的下場。

    還有那最重要的&ldquo木石前盟&rdquo一件公案,高鹗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寶玉出家,作一個大悲劇的結束,打破中國小說的團圓迷信。

    這一點悲劇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

    我們試看高鹗以後,那許多《續紅樓夢》和《補紅樓夢》的人,哪一人不是想把黛玉、晴雯都從棺材裡扶出來,重新配給寶玉?哪一個不是想做一部&ldquo團圓&rdquo的《紅樓夢》的?我們這樣退一步想,就不能不佩服高鹗的補本了。

    我們不但佩服,還應該感謝他,因為他這部悲劇的補本,靠着那個&ldquo鼓擔&rdquo的神話,居然打倒了後來無數的團圓《紅樓夢》,居然替中國文學保了一部有悲劇下場的小說! 以上是我對于《紅樓夢》的&ldquo著者&rdquo和&ldquo本子&rdquo兩個問題的答案。

    我覺得我們做《紅樓夢》的考證,隻能在這兩個問題上着手;隻能運用我們力所能搜集的材料,參考互證,然後抽出一些比較的最近情理的結論。

    這是考證學的方法。

    我在這篇文章裡,處處想撇開一切先入的成見;處處存一個搜求證據的目的;處處尊重證據,讓證據做向導,引我到相當的結論上去。

    我的許多結論也許有錯誤的,&mdash&mdash自從我第一次發表這篇《考證》以來,我已經改正了無數大錯誤了,&mdash&mdash也許有将來發現新證據後即須改正的。

    但我自信:這種考證的方法,除了《董小宛考》之外,是向來研究《紅樓夢》的人不曾用過的。

    我希望我這一點小貢獻,能引起大家研究《紅樓夢》的興趣,能把将來的《紅樓夢》研究引上正當的軌道去:打破從前種種穿鑿附會的&ldquo紅學&rdquo,創造科學方法的《紅樓夢》研究! 十三,二七,初稿 十,十一,十二,改定稿 附記 初稿曾附錄《寄蝸殘贅》一則: 《紅樓夢》一書,始于乾隆年間。

    &hellip&hellip相傳其書出漢軍曹雪芹之手。

    嘉慶年間,逆犯曹綸即其孫也。

    滅族之禍,實基于此。

     這話如果确實,自然是一段很重要的材料。

    因比我就去查這一樁案子的事實。

     嘉慶十八年癸酉(一八一三),天理教的信徒林清等勾通宮裡的小太監,約定于九月十五日起事,乘嘉慶帝不在京城的時候,攻入禁城,占據皇官。

    但他們的區區兩百個烏合之衆,如何能幹這種大事?所以他們全失敗了,林清被捕,後來被磔死。

     林清的同黨之中,有一個獨石口都司曹綸和他的兒子曹幅昌都是很重要的同謀犯。

    那年十月己未的上谕說: 前因正黃旗漢軍兵丁曹幅昌從習邪教,與知逆謀。

    &hellip&hellip茲據訊明,曹幅昌之父曹綸聽從林清入教,經劉四等告知逆謀,允為收衆接應。

    曹綸身為都司,以四品職官習教從逆,實屬豬狗不如,罪大惡極!&hellip&hellip 那年十一月中,曹綸等都被磔死。

     清禮親王昭梿是當日在紫禁城裡的一個人,他的《嘯亭雜錄》卷六記此事有一段說: 有漢軍獨石口都司曹綸者,侍郎曹瑛後也(瑛字一本或作寅),家素貧,嘗得林清佽助,遂入賊黨。

    适之所任,乃命其子曹福昌勾結不軌之徒,許為城中内應。

    &hellip&hellip曹福昌臨刑時,告劊子手日:&ldquo我是可交之人,至死不賣友以求生也!&hellip&hellip&rdquo 《寄蝸殘贅》說曹綸是曹雪芹之孫,不知是否根據《嘯亭雜錄》說的。

    我當初已疑心此曹瑛不是曹寅,況且官書明說曹瑛是正黃旗漢軍,與曹寅不同旗。

    前天承陳筱莊先生(寶泉)借我一部《靖逆記》(蘭簃外史纂,嘉慶庚辰刻),此書記林清之變很詳細。

    其第六卷有《曹綸傳》,記他家世系如下: 曹綸,漢軍正黃旗人。

    曾祖金铎,官骁騎校;伯祖瑛,曆官工部侍郎;祖瑊,雲南順甯府知府;父廷奎,貴州安順府同知。

    &hellip&hellip廷奎三子,長紳,早卒;次維,武備院工匠;次綸,充整儀衛,擢治儀正,兼公中佐領,升獨石口都司。

     此可證《寄蝸殘贅》之說完全是無稽之談。

     十一,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