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六個電話(1985)

關燈
而且還竟敢抓他的皮帶!好了,這都是她自找的! 湯姆的皮帶雨點般地落到了貝弗莉的身上。

    她的雙手一直在保護自己的臉部,但是皮帶仍然打遍了她的全身。

    但是她沒有叫喊,就像她有時那麼做的;她也沒祈求讓他停下來,就像她經常那麼做的。

    更可惡的是,她也沒有哭,就像她總是那麼做的。

    寂靜的房間裡隻有皮帶的抽打聲和他們的呼吸聲——他的低沉而沙啞;而她的輕微又短促。

     湯姆把貝弗莉從洗手間一直打到了床邊,最後到了梳妝台。

    她的肩膀上都是血紅的痕迹。

    她的頭發像火一樣在流動。

    湯姆想貝弗莉會給伏在那裡,或者會爬到下面。

    但是她摸索着……轉過身來……然後……突然什麼東西飛了過來。

    貝弗莉意抓起那些化妝品朝他打了過來!一瓶化妝品恰好打在了湯姆的胸口,掉到地上,摔碎了。

    湯姆頓時被刺鼻的花香包圍了。

     “放下!”湯姆咆哮着,“放下!婊子!” 貝弗莉反而變本加厲。

    化妝品像炮彈一樣不停地打過來。

    湯姆用手摸了模自己的胸口——上面有一道口子。

    他驚呆了——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了!她竟敢——一個瓶子呼嘯着砸到了他的眉骨上。

    湯姆的腦袋裡“嗡”的一聲。

    他向後退了一步,目瞪口呆。

    又是一個瓶子打中了他的肚子。

    這可能嗎——是的!她還向他吼叫! “我要去機場,你這個婊子養的!聽見了嗎!我有事,我要走!你别擋我的路,因為我要走!” 鮮血從他的右眼上流了下來,蜇得生疼。

    他呆呆地盯着貝弗莉,好像以前從未見過她。

     貝弗莉的胸口在不停地起伏。

    她正咬着自己的嘴唇,臉變得通紅。

     但是梳妝台上連一個瓶子也沒有了。

     湯姆從貝弗莉的眼睛裡看出了害怕……但是仍然不是對他的畏懼。

     “把那些衣服放回去,”湯姆盡量控制自己的氣喘,“把箱子也放回去。

    然後上床睡覺。

    如果你這麼做,也許我不會打得你太狠。

    也許你還能走上兩天。

    ” “湯姆,聽我說。

    ”貝弗莉說得很慢。

    她的眼神像一把刀。

    “如果再靠近我,我會殺了你。

    你懂嗎?肥豬!我會殺了你。

    ” 突然——也許是因為她臉上的極度鄙視的神色,也許是因為她罵他“肥豬”,也許是因為她那種倔強的架勢——恐懼幾乎要使湯姆窒息。

     湯姆·羅根向他的老婆沖了過去。

    這次他沒有吼叫。

    他無聲無息,就像是一枚破水前進的水雷。

    他要看看到底是誰殺死誰。

     湯姆想貝弗莉會逃跑。

    也許朝洗手間。

    也許朝樓梯。

    但是,她竟然沒有跑。

    她靠着牆,用力把梳妝台向湯姆推了過去。

    梳妝台搖搖晃晃,一下子砸了下去。

    它的頂端正好砸在湯姆的大腿上,一下就把湯姆撞倒了。

    梳妝台裡面的瓶子發出一陣動聽的聲音。

    看見上面的鏡子朝地闆上砸下來,湯姆連忙用胳膊遮擋自己的雙眼。

    他手上的皮帶脫離了他的控制,飛了出去。

    鏡子砸到了地闆上,玻璃四面濺了起來。

     有幾片玻璃紮到了湯姆身上,鮮血頓時流了出來。

    貝弗莉放聲大哭。

     有很多次她都想離開湯姆,就像當初從她父親身邊逃走一樣。

    當時行李都已經放進了車廂裡。

    她并不是一個愚蠢的女人。

    她知道自己曾經愛過湯姆,直到現在她多少還愛着他。

    但是這并不能排除她對湯姆的畏懼……對他的憎惡……甚至因為選擇湯姆對她自己的鄙視。

    她覺得心中的怒火正使她自己喪失理性。

     但是麥克。

    漢倫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了起來:“它又來了,貝弗莉……它又回來了……你曾經發過誓……” 梳妝台開始動彈了。

    一下,兩下,三下。

    好像它會呼吸。

     貝弗莉敏捷地跳過梳妝台,躲避着碎玻璃,一面抓起了甩到一邊的皮帶。

    她轉過身來,把手伸進了皮帶套裡。

    她把頭發甩到了後面,然後看着湯姆要幹什麼。

     湯姆站了起來。

    有幾片玻璃刺破了他的臉頰。

    眉毛上還有很長的一道口子。

    當他慢慢站起來的時候,貝弗莉看見他的褲衩上也滿是血迹。

     “把皮帶給我。

    ”湯姆說道。

     貝弗莉反而将皮帶又在手上繞了一圈,挑釁地看着他。

     “放下,貝弗莉。

    馬上。

    ” “如果你再敢過來,我會把你的屎都打出來。

    ”貝弗莉自己都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她嘴裡吐出來的。

    前面站着的這個血迹斑斑的人是誰?她丈夫?她父親?在談戀愛的時候就敢打她的戀人?哦,上帝! 快幫幫我!但是她的嘴依然沒有停頓:“我也會抽你。

    你又胖又遲鈍,湯姆。

    我要走了。

    永遠離開。

    我想也許一切都結束了。

    ” “那個叫鄧邦的人是誰?” “忘掉吧。

    我——” 她反應太慢了。

    那個問題隻不過想引開她的注意力。

    湯姆沒等她說完就沖了過來。

    但是,皮帶還是及時地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飛了出去。

    那皮帶重重地打在了湯姆的嘴上,發出一種聲音,就像是瓶塞從瓶子裡蹦了出來。

     湯姆尖叫起來。

    他用手捂着嘴,圓睜的眼睛裡滿是痛苦和驚訝。

     鮮血漫出了他的指縫,從手背上流了下來。

     “你竟敢打破我的嘴,姨子!”他的尖叫已經變得含糊不清。

     說着,他又沖了過去,雙手想要抓住貝弗莉;一面從嘴裡吐出一顆血肉模糊的牙來。

    貝弗莉盡管非常害怕,但是她的心中充滿了解放的狂喜。

    “清賬的時候到了”,她一面這樣想着,一面又揮起了皮帶——那條曾經無數次抽打過她的皮帶。

     皮帶從側面打了過去,隻聽得悶悶的一聲,就像是棍子打在地毯上的聲音,準确地打在了湯姆的裆部。

    湯姆慘叫了一聲,雙手護着裆部,倒了下去。

    他在地上翻滾着,臉上是無比痛苦的表情。

     “鮮血,”貝弗莉想,“天哪!他全身都是血。

    ” 但是她又想:“他肯定死不了。

    趁這會兒功夫我得趕快趕快離開,要不然等他起來就完蛋了。

    ” 她走過去要拿手提箱的時候,一塊玻璃碎片紮到了她的腳上。

    但是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湯姆。

    她抓起箱子,轉身向樓梯走去。

    地上留下了血迹斑斑的腳印。

    她現在什麼也不想,隻想快點逃離這個地方。

     什麼東西輕輕地碰到了她的腿,她禁不住叫出聲來。

     她向下一看,原來是那條皮帶。

    它仍然緊緊地纏在她的手上。

    在昏暗的燈光下,那皮帶更像死蛇了。

    她憎惡地把它扔了出去。

    那條皮帶彎曲着落到了客廳的地毯上。

     在樓梯的盡頭,貝弗莉把那件白色的睡衣從身上脫了下來。

    睡衣上面都地血迹,她不能再穿了。

    她把睡衣扔到一邊,彎下腰光着身子去開皮箱。

     “貝弗莉,你他媽的給我滾上來!” 貝弗莉吃了一驚,她的手縮了回來,然後又伸了出去。

    如果湯姆能叫出這麼大聲來,那她的時間就更少了。

    她翻着箱子裡面的東西,眼睛從來沒有離開過樓梯口。

    湯姆沒有出現。

    他又大聲地叫了貝弗莉的名字兩次,每次貝弗莉都退縮了。

    但她終于找到了一件襯衣和一條褲子。

    她慌張地把襯衣套了上去。

    襯衣最上面的兩顆鈕扣都不見了。

     這很有諷刺意味——一個時裝設計師竟然很少補衣服。

     “我要殺了你!婊子!” 貝弗莉一下子把箱子合了上去。

    一件襯衣的袖子從箱子邊上漏了出來,就像是一個舌頭。

    她迅速向四處看了看。

    “我是不是永遠不會再見到這房子?”但是這樣的想法并沒有給她帶來任何解脫。

    她打開門,走了出去。

     她走過了三個街區,漫天目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她的腿疼了起來。

    她看了看表,都快兩點了。

    她的錢包和信用卡都丢在了家裡。

     她現在身無分文了。

     突然她大聲地笑了起來。

     她在一幢房子前坐了下來。

    她放聲大笑。

    她的身上充滿了力量,一種野性的沖動。

    “欲望。

    ”她想。

    一波又一波的興奮正把她推向那不可避免的坎坷命運。

     她笑着。

    恐怖就像是疼痛那麼尖利但是又像10月的蘋果那麼甜美。

    當那幢房子的一盞燈突然點亮的時候,她抓起了手提箱,逃進夜色之中。

    她仍然在笑着。

     9 比爾·鄧邦 “走?”奧德拉又重複了一次。

    她有些不解,又有些恐懼。

    她盤腿坐下,地闆冰涼,整個屋子很冷。

    今年英格蘭南部的春天格外陰冷潮濕。

    不知怎的比爾·鄧邦早晚出去散步的時候,總是想起緬因州…… 模模糊糊地想起德裡。

     他們的小屋本應有中央供暖——廣告上是這麼說的。

    那個小巧整潔的地下室裡的确有火爐,不過閑置在原來的煤棚裡,沒有什麼用場。

    他和奧德拉早就發現英國人和美國人的中央供暖概念完全不同。

     在英國人看來,隻要早晨起來抽水馬桶沒結冰就算有中央供暖系統了。

    現在是上午8點一刻,比爾5分鐘前剛剛挂上電話。

     “比爾,你不能說走就走。

    ” “我必須走。

    ”說着他走進屋子盡頭的小間,倒了杯酒。

    酒沿着杯壁灑在桌上,他氣惱地罵了一句。

     “誰的電話?你怕什麼,比爾?” “我沒有害怕。

    ” “是嗎?那你的手為什麼發抖?你怎麼沒吃早飯就喝酒?” 他走回來,坐在椅子上,勉強地笑了笑,卻沒笑出來。

     電視裡BBC電視台的播音員總結當天早晨的一大堆壞消息。

    之後就要播報昨晚足球賽的結果。

     “最近我很想家。

    ”比爾一邊說着,一邊啜了一口酒。

     “家?”看着奧德拉一臉困惑的樣子,比爾忍不住笑了起來。

     “可憐的奧德拉!跟眼前的這個男人結婚11年了,你還沒有完全了解他。

    ”他又笑了,一口喝光杯中剩下的酒。

    奧德拉聽出他的笑聲有些異樣,就像看到他一大早喝酒一樣不同尋常。

    那笑聲聽起來像痛苦的嚎叫。

    “我懷疑是不是别人的丈夫或妻子也對自己的愛人了解得那麼少。

    我想他們肯定也是如此。

    ” “比爾,我愛你,”她說,“11年足以證明這一點。

    ” “我了解。

    ”他沖她笑了笑——那笑容甜蜜,疲倦,又帶着幾分恐懼。

     “比爾,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她雙腳給縮在睡衣下,一雙漂亮的灰眼睛看着他。

    這就是他深愛的,跟他一起生活的女人。

    他想看穿她的眼睛,了解她的思想。

    他努力把這一切當做一個故事。

    隻不過這個故事沒有賣點。

     這是一個來自緬因州的窮孩子,靠獎學金讀完大學。

    他一生的願望就是成為一個作家。

    可是當開始學習寫作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迷失在一個詭橘怪異的世界裡。

    有人想成為厄普代克,有人想成為新英格蘭的福克納。

    而他隻想用平實的語言描寫窮人的凄慘生活。

     這期間比爾·鄧邦寫了一個荒屋裡的神秘故事,3篇科幻小說,7篇恐怖小說。

    其中一篇科幻小說得了優良。

    導師還在扉頁上寫了這樣的評語:“這篇好多了。

    文中外族的反攻表現了暴力招緻暴力的惡性循環;我尤其欣賞那架象征社會群體内性關系的針形機頭宇宙飛船。

    雖然自始至終着力表現這一點,讓人感到有些不解,但是很有趣。

    ” 那次别的同學最好成績才是及格。

     一天,大家讨論一個滿臉菜色的女生寫的一篇關于“母牛在一片廢墟上審視一台廢棄的發動機”的評論。

    讨論已經進行了70分鐘。

     那個女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煙,還不時地擠擠太陽穴上的疙瘩。

    她堅定地認為這篇短評是一篇社會政治評論,具有奧威爾早期諷刺作品的風格。

    大家都同意這樣的說法,可是讨論還在沒完沒了地進行。

    最後,比爾終于忍不住站了起來。

    當比爾站起來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身材高大,風度翩翩。

    他說起話來慢條斯理,一點也不結巴。

    “我一點也不明白。

    我根本就不明白我們所讨論的一切。

    為什麼一篇作品非要是社會什麼什麼的?政治、文化、曆史……難道這些不是一部作品自然而然的一部分嗎?我是說……“他環顧四周,看到一雙雙充滿敵意的眼睛,意識到周圍的人把他的話當成一種攻擊。

    那些人認為他們當中就有一個戰争販子。

    ”我是說,難道我們不能把那當成單純的故事來看待嗎?” 教室裡鴉雀無聲。

    那個滿臉菜色的女生噴出一大口煙霧,在随身帶來的煙灰缸裡把煙蒂掐滅。

    最後導師開口了,極其和藹,仿佛對待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一樣。

    “你認為福克納隻是在講故事嗎?莎士比亞隻是為了賺錢嗎?比爾,告訴我們,你怎麼看?” “我認為。

    ”比爾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坦率地說。

    他看出大家目光中的憎恨。

     “我建議,”教授半閉着眼睛對他說,“你還得好好學習。

    ” 教室後排有人鼓掌。

     比爾離開教室。

    但是第二個星期天家再碰頭的時候,他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

    這一星期裡,他寫了一篇小說,題為《黑嘟,講述了一個小男孩在自家地窖裡發現了怪物,他勇敢地面對危險,與怪物搏鬥,最後殺死怪物的故事。

    寫這個故事的時候,他體會到一種極度的快樂。

    甚至覺得根本不是他在講這個故事,而是故事自然地從筆頭流露出來。

    他滿腦子都是這個故事——有點兒恐怖。

    惟有恐怖,這個故事才夠精彩。

    他感到如果他不運筆如飛,寫出這個故事,故事自己也會噴薄而出,成為實實在在的東西。

    “把他媽的那些東西都寫出來。

    ” 比爾對着黑暗的冬夜大喊。

    他笑了——顫抖的笑。

    經過10年的努力,他終于發現應該怎樣寫作。

    他好像突然間找到了啟動在他的大腦中占據如此空間的一架巨大破爛不堪的推土機的按鈕、它啟動了,蘇醒了。

    這台大機器一點兒也不漂亮。

    它不會帶着漂亮姑娘去參加舞會,不是身份的象征。

    它是職業。

    能夠摧毀一切。

    若不小心,甚至會摧毀他自己。

     他一鼓作氣寫完了《黑暗》,一直寫到淩晨4點,伏在桌上睡着了。

    如果有人說他實際上寫的是他的弟弟喬治,他會大吃一驚。

    因為他深信這些年來他從沒有想起喬治。

     可導師卻給了他一個不及格,并且在扉頁上大大地寫了兩個字:紙漿!垃圾! 比爾準備把他的15頁手稿付之一炬。

    可就在打開爐門的那一刹那,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多麼荒唐。

    他坐在搖椅上,看着那張“死刑令”,發出一陣大笑。

    紙漿?好!就讓它成為紙漿吧!林子裡有的是這玩藝兒。

     “讓那些樹都倒下吧!”比爾大叫。

    他笑個不停,淚水滿面。

     他重新打印了一張扉頁,寄給一本名叫《白色領結》的納士雜志。

    不過,比爾對此并沒抱太大的希望。

    他曾經給許多雜志沒過稿,隻收到了退稿通知。

    但是《白色領結》小說欄目的編輯買下了這篇小說,并且答應出版之後立即付錢。

    他高興得忘乎所以。

    雜志的副主編還寫了一個短評,稱他的作品是“繼美國著名科幻小說家布雷德伯裡的《壇子》之後最棒的恐怖小說。

    ”還說,“但是很糟糕,全國隻有70個讀者會讀這篇小說”。

    比爾一點兒也不在乎。

    反正能掙200塊錢! 上了大學四年級,他不顧一切繼續寫小說,因為隻有寫作才會稍微減輕他的恐懼。

    他把稿子投給維金出版社,心裡想着那兒隻是這本鬼魂小說漫長航程的第一站。

    出版社買下了這本書。

    比爾的神話故事就此上演了。

    “結巴比爾”23歲事業有成。

    3年後,他又因為娶了比他大5歲的電影明星做老婆而名聲大噪。

     花邊新聞的專欄作家為此喋喋不休長達7個月。

    朋友和敵人都賭定他們最終會離婚。

    不僅是年齡的差距,而且各方面的差别也太大。

     他的個子很高,已經謝頂,而且略微發福。

    在人前他講話很慢,有時甚至口齒不清。

    而奧德拉一頭漂亮的褐色頭發,身段優美,妩媚可人,貌若天仙。

     比爾受雇将他的第二部小說《黑色激流》改寫成劇本。

    他的第一稿寫得很不錯,于是又被邀請到環球影視城繼續改寫劇本,研究有關拍攝的事宜。

     他的經紀人是一個叫蘇珊。

    布朗尼的矮個子女人。

    她極力勸說比爾放棄改寫劇本的想法。

    “聽我的,比爾!收了銀子就罷手吧。

    你年輕,精力充沛。

    他們正需要你這樣的。

    等你到了那兒,他們會先磨掉你的自尊,然後把你變得連劃一條直線的能力都沒有。

    不僅如此,他們還會把你變得毫無品位。

    你隻能像個成人一樣去寫作,可你根本還是個孩子。

    ” “我必須走。

    我必須離開新英格蘭。

    ”比爾不敢再往下說,仿佛那是一句咒語,但是對她他必須說實話。

    “我必須離開緬因州。

    ” “為什麼?” “不知道。

    但我必須這麼做。

    ” “告訴我你是當真的,還是開玩笑?” “當真。

    ” “那就去吧,”她的聲音毫無表情,轉過身背對着他,“等一切就緒萬,打電話通知我一聲,假如你還有力氣的話。

    要是你還能剩把骨頭,我去給你收屍。

    ” 《黑色激流》拍成電影後名字改做《惡魔的陷阱》,由奧德拉擔綱主演。

    電影的名字聽起來不怎樣,但是拍得不錯。

    比爾在好萊塢丢失的惟一的一樣東西是他的心。

     “比爾。

    ”奧德拉把他從記憶中拉回來。

    他看見她關掉電視。

    窗外霧氣線繞。

     “我盡量向你解釋,”比爾說,“你有權知道。

    不過先為我做兩件事。

    ” “好的。

    ” “先給自己泡杯茶。

    然後告訴我你對我的看法。

    或者你自認為了解多少。

    ” 奧德拉惶恐地看了他一眼,走到高腳五鬥櫥旁。

     “我知道你來自緬因州。

    ”她一邊徹茶一邊說。

    她不是英國人,但自從拍了《閣樓》這部片子後(為拍這部電影,他們才特地住在這裡),說起話來就帶點英國腔。

    這是比爾創作的第一個劇本。

    他還被邀請做攝影指導。

    幸虧他拒絕了。

    否則他這一走,就把事情全搞砸了。

    他知道整個劇組的人都會說,比爾邦邦露餡了。

    他隻不過是個無聊的瘋子作家。

     天知道。

    此時他真覺得自己精神錯亂了。

     “我知道你有個弟弟,你很愛他,他死了。

    ”奧德拉接着說道。

     “我知道你在一個叫德裡的小鎮長大。

    在你弟弟死了兩年後搬到班戈去住了,那時你才14歲。

    17歲那年,你的父親死于肺癌。

    你讀大學的時候就寫了一本暢銷書。

    你靠獎學金和在一家紡織廠打工讀完大學。

    收入的增加,美好的前途,這些對你來說肯定陌生。

    ” 她回到比爾所在的那間屋子。

    那一刻,比爾體會到隐藏在他們之間的差距。

     “我知道一年後,你寫了《黑色激流》,來到好萊塢。

    就在電影開拍前一星期,你遇到了一個名叫奧德拉。

    菲利浦斯的糊塗女人。

    她了解你的處境,你需要減壓。

    因為5年前她還是奧德麗。

    費爾伯特,一個老氣橫秋、普普通通的女人。

    那個女人快沉淪了。

    ” “奧德拉,别……” 奧德拉目光專注地望着他的眼睛。

    “哦,為什麼不?讓我們說實話吧。

    在遇到你之前的兩年裡,我吃藥成痛。

    一年後,我又開始喝可樂。

    于是,清晨吃藥,中午喝可樂,晚上一杯葡萄酒,睡前喝安定。

    這些都是我的維他命。

    太多的記者招待會,太多的好角色。

    我就像傑奎琳。

    蘇珊娜小說裡的自甘堕落的女主角。

    比爾,你知道我現在怎樣看那段日子嗎?” “不知道。

    ” 她啜了一小口茶,還盯着他的眼睛,笑了。

    “就像跑在洛杉矶國際機場的通道上。

    你明白嗎?” “不太明白。

    ” “那是一條傳送帶,大概有一英裡長。

    ” “我知道那條通道,”他說,“但是我不明白你……” “你隻要站在上面,它就會一路把你送到領取行李的地方。

    但是如果你願意,你也可以不必站在那兒。

    你可以在上面走,或者跑,像平時散步、慢跑、沖刺一樣。

    因為你的身體忘記了你在做什麼——超越那條滾動通道的速度。

    因此他們在通道的盡頭樹立标記,提醒你‘滾動坡道,放慢速度’。

    當我遇到你時,我好像剛剛從那上面跑下來,雙腳踏在堅實的地闆上。

    我就在那兒,身體離雙腳好遠。

    你無法保持平衡,遲早會跌倒的。

    可我沒有跌倒,因為我抓住了你。

    ” 她放下茶杯,點着一根煙,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比爾。

    從打火機跳動的火焰,他知道她的手不住地顫抖。

    奧德拉深深地吸了口煙,吐出一大口煙霧。

     “對于你我了解些什麼呢?我知道你好像能夠把握一切。

    我了解這一點。

    好像你從來都不慌不忙,從不急着去趕下一個會議,下一個聚會。

    你好像很自信什麼都會有……如果你想要的話。

    你講話慢條斯理。

    緬因州的人都那麼講話,但更是你的本色。

    你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個敢慢慢地講話的人。

    我也不得不慢下來去聽。

    比爾,看到你就看到了從不在滾動通道上疾跑的人。

    因為你知道它會把你送到目的地。

     你似乎完全不為周圍這種浮躁、歇斯底裡的生活所影響。

    你不租豪華汽車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也不清那些記者為你炮制新聞。

    你坦蕩真實。

    “ 他笑了笑。

     “我知道當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就會在我身邊。

    當我酩酊大醉的時候,你會照顧我。

    以前我一直都在逢場作戲,直到遇見你,才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她猛吸了兩口煙,接着說:“我知道從此你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們和睦相愛。

    我覺得自己可以和你一起變老,還能擁有一顆勇敢的心。

    我知道你愛喝啤酒,不喜歡鍛煉;我知道你夜裡有時做噩夢……” 比爾大吃一驚。

    幾乎吓飛了魂魄。

    “我從來不做夢。

    ” 奧德拉淡淡地笑了笑。

    “當那些記者問你從哪兒獲得寫作的靈感,你就這麼告訴他們。

    可那不是真的。

    我不信。

    ” “我說夢話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他不記得自己做過夢。

    無論是好夢還是噩夢,他從來沒有夢到過。

     奧德拉點點頭。

    “有時候說。

    但我總聽不清你在說些什麼。

    有時候,你還在夢裡哭。

    ”他看着她,面無表情,感到嘴裡很不是滋味,好像溶化的阿司匹林藥片的味道,從舌尖一直延伸到喉部。

    你現在知道害怕的滋味兒了吧。

    他心裡想着。

    這下你有時間想想你寫的恐怖作品了吧。

    他覺得自己會習慣這種感覺,如果他還能活那麼久的話。

     記憶的潮水洶湧而來。

    好像頭腦中有一個黑色的氣囊在不斷地膨脹。

    一些可怕的意象從他的潛意識中噴薄而出,撞擊他的理智。

    如果這一切洶湧而來,他會瘋掉的。

    于是他拼命抵擋,把那些記憶擋回去。

    卻突然聽到一個聲音——一個被活埋在地下的人的哀号。

    是艾迪。

    卡斯布拉克的聲音。

     “你救了我,比爾。

    那些大男孩拼命地追我。

    有時我真覺得他們想要殺我。

    ” “你的胳膊。

    ”奧德拉打斷了他的回憶。

     比爾低頭看到自己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不是小點,而凸起得有蟲卵那麼大。

    他們目瞪口呆,好像在觀賞博物館裡一件有趣的展品。

    過了一會兒那些凸起才慢慢消失。

     奧德拉打破沉默。

    “我還知道今早有人從美國打來電話,叫你離開我。

    ” 他站起身,瞥了一眼桌上的酒瓶,轉身走進廚房,倒了一杯橙汁。

    “你知道我有一個弟弟,他死了。

    但是你不知道他是被人謀殺的。

    ” 奧德拉呼吸急促,追問道:“謀殺!哦,比爾,為什麼你從沒有……” “告訴你?”比爾怪笑起來,“不知道。

    ” “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時我們還住在德裡。

    發了洪水。

    不過洪水已經快過去了。

    喬治感到很無聊。

    我得了流感卧病在床。

    他想讓我用報紙給他疊一艘小船。

    他說要到威産姆大街和傑克遜大街去玩,因為那裡積水很深。

    于是我就給他做了艘紙船,他謝了我就出去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活着的樣子。

    要是我沒感冒,或許我能救他一命。

    ” 他停了停,不住地用右手搓着左頰。

    一雙眼睛透過鏡片顯得異常大。

    若有所思……卻沒有看她。

     “他就死在威産姆大街上,離傑克遜大街十字路口不遠處。

    就像一個孩子拽斷蒼蠅的翅膀那樣,兇手撕掉了他的左臂。

    法醫說他是被吓死的,或者因為失血過多死的。

    在我看來,這都沒有什麼區别。

    ” “天啊,比爾!” “我想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麼我一直沒告訴你。

    事實上我自己也很奇怪。

    我們結婚11年了,到今天你才知道有關喬治的事情。

    而我了解你家裡的每一個人,包括你的姑姑、姨媽、叔叔、舅舅。

    我知道你的祖父喝醉了,手裡揮舞鍊鋸,死在愛荷華州家中的車庫裡。

    我了解得這麼多,因為結了婚的人無論多麼忙,過不了多久就會知道對方的點點滴滴。

    如果他們真聽煩了,就閉起耳朵。

    但總會一點一點地了解。

    你是不是覺得我錯了?” “沒有,”奧德拉顯得有氣無力,“你沒錯,比爾。

    ” “好了,奧德拉。

    在過去的11年裡,你已經了解了關于我的每一件事。

    每個秘密,每點想法,每次感冒,每個朋友,每個欺負過我的人。

    你知道我跟蘇珊。

    布朗尼睡過覺。

    你知道有時我喝醉了變得很脆弱,我喜歡大聲放唱片。

    ” “特别是聽《感激的死者》的時候。

    ”她說。

    比爾笑了。

    這次她也笑了。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了解的事你都知道了。

    ” “對,我想是。

    但是這個……”她頓了頓,搖了搖頭,思索了片刻。

    “比爾,這個電話和你弟弟有多大關系呢?” “讓我慢慢說。

    别急着讓我講完所有的事情,否則我會感到拘束。

    關系非常大……非常……離奇得可怕……我得整理一下思路。

    你明白,我從沒想過要告訴你關于喬治的事情。

    ” 她眉頭緊鎖,不解地搖了搖頭。

     “我想說的是,奧德拉,這20多年來我從來沒有想起過喬治。

    ” “但是你告訴我你有個弟弟叫……” “我說的隻是一個事實,僅此而已。

    他的名字隻是一個字眼,在我腦中沒有任何影迹。

    ” “但我以為他在你的夢裡留下了陰影。

    ”奧德拉的聲音異常平靜。

     “呻吟?哭喊?” 她點點頭。

     “我想你說得對,”他承認了,“實際上,你說得一點不差。

    可是你記不住做過的夢便無所謂了,是吧?” “你是說你根本就沒有想起過他?”奧德拉搖搖頭,表示懷疑。

     “甚至他死去時恐怖的樣子?” “直到今天,奧德拉。

    ” 她看着他,又搖了搖頭。

     “結婚前你曾經問我有沒有兄弟姐妹,我說有一個弟弟,夭折了。

    你知道我父母都過世了,而你有那麼多親戚。

    他們占據了你所有的注意力。

    但是還不止這些。

    ” “你這是什麼意思?” “不僅是黑洞裡的喬治。

    這20年裡我從沒想起過德裡,那些親密的朋友——艾迪。

    卡斯布拉克、理奇。

    多傑、斯坦利。

    尤利斯、貝弗莉。

    馬什……”他用手指梳了梳頭發,笑起來,聲音有些發抖。

    “就像得了健忘症。

    如此健忘,以至于自己都意識不到了。

    直到麥克·漢倫打來電話……” “誰是麥克·漢倫?” “兒時一個要好的朋友——自從喬治死後,我們就成為最要好的朋友。

    當然他已經不是孩子了。

    我們都不是孩子了。

    麥克從大洋彼岸打來電話。

    他說:“你好,是鄧邦家嗎?‘我說是。

    他又說:“比爾?是你嗎?‘我說正是。

    他又說:“我是麥克·漢倫。

    ’這名字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他可能是推銷百科全書或者唱片的。

    直到他說:“我在德裡。

    ‘他一提到德裡,我的心裡就好像打開了一扇門,射出一道可怕的光。

    我記起他是誰,記起喬治,記起其他所有的人,所發生的一切——” 比爾打了一個響指。

    “就這樣。

    我知道他要叫我回去。

    ” “回到德裡。

    ” “是的。

    ”他摘掉眼睛,使勁地揉揉眼睛,望着她。

    有生以來她還從未見過一個人怕成這個樣子。

    “回到德裡。

    因為我們發過誓。

    我們所有的人都發了誓。

    我們站在小溪旁,手拉手站成一圈,用玻璃劃破手掌,就像一群做遊戲結義的孩子。

    隻不過我們是真的。

    ” 他伸出手掌給她看。

    隻見雙手掌心上有一條嵌得很深的白線,分明是傷口的痕迹。

    她曾經無數次握過這雙手,卻從未注意到他掌心上的這道疤痕,淡淡的。

    她記得很清楚比爾的掌心沒有任何疤痕。

     比爾點點頭。

    “沒錯。

    原來是沒有疤痕。

    雖然我不敢絕對保證,但是我想昨晚還沒有這疤痕。

    拉爾夫跟我掰手腕喝啤酒,我想我一定注意得到。

    ” 他沖她咧嘴一笑,幹幹的,沉重而又恐慌。

     “我想麥克一打來電話,它們就回來了。

    我想是這樣。

    ” “比爾,那不可能。

    ”她說着伸手抽出一支香煙。

     比爾把玩着她的手。

    “是斯坦利劃的,用一片可樂瓶,我記得很清楚。

    ”他擡頭看看奧德拉,鏡片後的那雙眼睛充滿了痛苦和迷惘。

     “我還記得那片玻璃在太陽下閃閃發光,是一塊新的幹淨的玻璃片。

    記得嗎?那時候可樂瓶還是綠色的。

    “她搖搖頭,比爾卻沒看見。

    他還在琢磨自己的手掌。

    ”“我記得斯坦利最後劃了自己的手,還假裝要砍掉自己的手腕。

    我想他是個傻瓜。

    不過,我差點兒要站出來阻止他,因為那會兒他看上去很認真。

    ” “比爾,别說了。

    ”奧德拉低聲懇求他。

    這一次她不得不用自己的右手扶住左手的手腕,好讓自己的手不哆嗦,就像持槍射擊的警察。

     “傷疤不會回來。

    有就是有,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