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堂文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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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荟餘墨 啜茗錄 ○詩荟餘墨 帝舜曰:『詩言志,歌詠言,聲依永,律和聲』。

    古今之論詩者不出此語,而卿雲複旦之歌亦卓越千古,有虞氏誠中國之詩聖矣! 孔子曰:『誦詩三百,使于四方,不辱君命』。

    春秋之時,列邦朝聘,行人失辭,贻為國诟;此甯武子之不答湛露,而趙成季之重拜六月,皆相才也。

     少陵詩曰:『老去漸知詩律細』。

    烏乎!詩律之謹嚴,非少陵其誰知之?而少陵猶老去漸知。

    吾輩初學作詩,便欲放縱,目無古人,是猶無律之兵,一遇大敵,其不轍亂旗靡耶? 今之作詩者多矣,然多不求其本。

    香草箋能誦矣,疑雨集能讀矣,而四始六義不識,是猶南行而北轍、渡江而舍楫也。

    難矣哉! 詩不忌粗,不忌拙,而最忌俗。

    粗可改也,拙可學也,而俗不可醫。

    如次韻也,而曰『敬次瑤韻』,甚而曰『恭攀玉礎』;試舉題目,已見其俗,不可速醫? 作詩用典,須取現成。

    十三經、廿四史、百氏之書多矣,取之無盡,用之不竭。

    近有樊雲門者,好作小品之題,多用稗官之說,自矜淹博,以驚愚盲,直古玩爾。

     文訪謂餘:『台人學詩,當讀文選』。

    餘謂文選為兩漢魏晉宋齊之精華,以少陵讀破萬卷,下筆有神,猶曰熟精文選理;然則我輩何可不讀? 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

    我輩生今之世,既不能立德,又不能立功,其立言乎。

    然立言亦不易。

    老子之無為,莊子之在宥,苟我輩今日言之,亦不許立。

     孔子言名,耶稣言靈魂,婆羅門言神我,釋迦牟尼言真如,皆不滅也。

    餘謂詩人之詩,文人之文,亦可不滅;然古來作者已無量數,而不滅者幾人哉? 擊缽吟為一種遊戲筆墨,朋簪聚首,選韻阄題,鬥捷争工,藉資消遣,可偶為之,而不可數;數則其詩必滑,一遇大題,不能結構。

    而今人偏好為之,亦時會之使然欤? 近時詩會每有作詠物之題,複用七絕之體,此真難下筆矣。

    夫詠物比賦也,須用對偶,方能貼切。

    故前人多作律詩,而昌黎且作排律,如鬥雞石鼎之作,硬語排空,别饒斌媚。

    欲詠物者,不可不讀。

     南通徐清惠公巡台時,興文造士。

    有傳其詠炭一聯雲:『一半黑時猶有骨,十分紅處便成灰』。

    此則賦物而兼比興,可以見其氣節矣。

     七絕最難下筆,又最難工。

    寥寥二十八字,有意有神,有調有韻,而後可入管弦,供之吟詠,非易事也。

    少陵集中,宏篇巨制,多至百韻,而七絕甚少,則唐賢之黃河遠上、折戟沉沙,每人集中,亦僅數首傳唱人間,故知其難。

    今人學詩,便作七絕。

    南報所載,日數十篇。

    欲選一二,真如披沙揀金矣。

     詠史之詩,須有感歎,有議論,而用典又須堂皇。

    如少陵詠武侯雲:『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即此十四字,可作武侯傳贊。

    林兵爪嘗詠信陵君,中一聯雲:『天下苦秦公子苦,一人荒飲大梁亡』;二句用典,均出本傳,如此對仗,方無輕重之弊。

     詠物本難,而集句尤難。

    曩閱華報,有孫君景賢集玉溪句以詠白海棠。

    白海棠者,故清珍妃宮婢也,素有豔名,出宮後,嫁某。

    樊姬擁髻,傳秘事于人間,麗華舍身,吊貞魂于井底,噫可懷也,亦可痛也。

    詩如左: 欲入盧家白玉堂,不辭啼鴃姤年芳。

    飛來曲渚煙方合,想象鹹池日欲光。

    侵夜可能争桂魄,幾時塗額藉蜂黃。

    章台街上芳菲伴,不信年華有斷腸。

     日下繁香不自持,良辰未必有佳期。

    已随江令誇瓊樹,憶向天階問紫芝。

    漢苑風煙吹客夢,楚天雲雨盡堪疑。

    背燈獨共餘香語,不取花芳正結時。

     戶外重陰黯不開,開時莫放豔陽回。

    幾時心緒渾無事,一樹濃姿獨看來。

    海闊天翻迷處所,廊深閣逈此徘徊。

    誰言瓊樹朝朝見,不賜金莖露一杯。

     可憐榮落在朝昏,為拂蒼苔檢淚痕。

    無質易迷三日霧,平明通籍九華門。

    春煙自碧秋霜白,栀子交加香蓼繁。

    素色不同籬下發,紫蘭香徑與招魂。

     樂遊春苑斷腸天,驟和陳王白玉篇。

    何處拂胸消蝶粉,可能留命待桑田。

    紅樓隔雨悄相望,繡被焚香獨自眠。

    玉骨瘦來無一把,碧桃紅頰一千年。

     涼風隻在殿西頭,雪絮和和飛不休。

    他日未開今日謝,雨中寥落月中愁。

    從來此地黃昏散,更醉誰家白玉鈎。

    且向秦樹棠樹下,不知身世自悠悠。

     消息東郊木帝回,年華憂共水相催。

    莫驚正勝埋香骨,密鎖重關掩錄苔。

    煙幌自應憐白傅,柳綿相憶隔章台。

    春心莫共花争發,換得年年一度來。

     郢曲新傳白雪英,望中頻道客心驚。

    朝雲暮雨長相接,紫蝶黃峰俱有情。

    細路獨來當此夕,禁門深掩斷人聲。

    重吟細把真無奈,十載裁詩走馬成。

     詩有别才,不必讀書;此欺人語爾。

    少陵為詩中宗匠,猶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今人讀過一本香草箋,便欲作詩,出而應酬,何其容易!餘意欲學詩者,經史雖不能讀破,亦須略知二、三,然後取唐人名家全集讀之,沈浸秾郁,含英咀華,俟有所得,乃有所得,乃可旁及,自不至紊亂無序,而下筆可觀矣。

     春秋佳日,吟朋萃止,酒後茶餘,莫如聯句。

    然又不可如近人之仿柏梁體,東塗一句,西抹一句,紊亂無次,贻笑旁人。

    須如昌黎聯句之例,立定題目,才力悉敵,互争巧捷,而後有吟詠之樂;否則索然無味。

     近時吟社,每開大會,費款數百金,至者數百人,而僅作擊缽吟二三唱以了之,真是可惜。

    餘意欲開大會,先出宿題,遍征吟詠,攜之莅臨。

    屆時複出一題,以古人之詩為韻,各拈一字,任選一體,矩篇巨制,聽客所為,當有佳章,以傳藝苑。

    昔冒辟疆宴天下名士于水繪園,漁洋且作古律,欲以争勝,固知多士濟濟,必能各騁其才也。

     栎社前社長蔡啟運先生,風雅士也,耆年碩德,衆鹹敬止。

    啟運固竹梅吟社員,慣作擊缽吟詩。

    每出一題,辄鹹數首,以誘掖後學。

    及栎社議刊同人集,諸友各有佳構,而啟運之詩大費選擇,以擊缽吟外少制作也。

    然則欲學作詩,切不可專工此道,僅争一日之短長也。

     詩鐘亦一種遊戲。

    然十四字中,變化無窮,而用字構思,遣辭運典,須費經營,非如擊缽吟之七絕可以信手拈來也。

    餘謂初學作詩,先學詩鐘,較有根底,将來如作七律,亦易對耦,且能工整。

     閩人士較好詩鐘,亦多能手。

    聞林文忠公少時,曾與諸友小集,偶拈「以」「之」二字為雁足格,衆以虛字,頗難下筆。

    文忠先成一聯雲:『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見者大驚,以為有大臣風度。

    其後文忠出曆封圻三十載,事業功勳,震耀中外。

    誰謂遊戲之中而無石破天驚之語耶? 詩鐘眼字,須無痕迹,方稱作手。

    前人有集句者,尤費苦心。

    曩時榕城有以「女」「花」二字為燕颔格者。

    其一人雲:『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傾國兩相歡』;衆以為工。

    複一人雲:『商女不知亡國恨,落花猶似墜樓人』;衆更以為巧。

    已而一人雲:『神女生涯原是夢,落花時節又逢君』;衆皆擱筆。

    此兩句原屬名句,神思缥缈,情意纏綿,以之自作,猶無此語,乃出于集句,且系嵌字,真是天衣無縫,巧逾織女矣。

     少年作詩,多好香奁,稍長即便舍去。

    施耐公山長有艋津贈阿環七律三十首,滞雨尤雲,憐紅惜綠,置之疑雨集中,幾無以辨。

    及後自編詩集,棄而不存。

    然清詞麗句,傳遍句闌,可作曲中佳話。

     稻江王香禅女士曾學詩于趙一山。

    一山,老儒也,教以香草箋,期夕詠誦,刻意模仿。

    及後遇餘滬上,袖詩請益。

    餘謂欲學香奁,當自玉台入手。

    然運典構思,敷章定律,又不如先學玉溪,遂以義山集授之。

    香禅讀之大悟。

    繼又課以葩經,申以楚詞,而詩一變。

    今則斐然成章,不滅謝庭詠絮矣。

     梁任公謂餘:『少時作詩,亦欲革命。

    後讀唐宋人集,複得趙堯生指道,乃知詩為國粹,非如制度物釆可以随時改易,深悔孟浪』。

    任公為中國文學革命之人,而所言若此,今之所謂新體詩者又如何? 作詩須先相題,而後立意。

    立意既定,而後布局。

    布局既成,而後造句。

    造句之時,并須煉字。

    煉字非有工夫,不能知其巧拙。

    如少陵之『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平野之闊,大江之流,人能想到,而用「垂」字「湧」字,則非初學所能。

    又如玉溪之『莊生曉夢迷胡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胡蝶之夢,杜鵑之心,人能想到,而「夢」字用「曉」,「心」字用「春」,又下「迷」「托」二字,以見「曉夢」之「迷」,「春心」之「托」,則胡蝶、杜鵑非空語矣。

     作詩須有分寸,題目尤宜斟酌。

    前時有以哭父詩投報囑刊者,置之不理。

    嗣有以和友人哭父詩郵視者,此真匪夷所思矣!夫父母之喪,禮廢琴瑟,何心歌詠。

    至若和人哭父,則不知是何肝腸,如何下筆?初學作詩,慎之!慎之! 梁鈍庵先生博通經史,旁及百家,行年四十,未敢作詩。

    一日,見邱仙根大甲溪詩,嫌其模仿南山,構思匝月,成一巨制。

    仙根見之,自言弗及。

    鈍庵沒于香江,詩稿盡失。

    餘從各處搜求,僅得十數首,載諸台灣詩乘,而大大甲溪詩不見。

    世有存者乞錄示。

     晉江陳鐵香太史蓋着藤花吟館詩錄六卷,其長君少鐵遠道郵寄,餘已采其有系台事者入之詩乘。

    内有「白牡丹」八首,我台騷壇近好擊缽吟,又喜詠物,錄之于此,以供吟料: 洗盡鉛華倚靓妝,天然國色占群芳。

    渾無绮豔嬌青帝,大好佳名錫素王。

    清調幾時赓李白,春心一任媚姚黃。

    東風敷衍繁華倦,偏讓冰姿照洛陽。

     雅豔何曾減卻春,藐姑冰雪見精神。

    十年宰相非金帶,三月風光在玉人。

    富貴幾家能淡泊,文章一樣愛清真。

    筠籠驿使空供奉,未把幽芬進紫宸。

     天與芳華玉與肌,分明粉本學徐熙。

    梨雲庭院嬉春地,絮雪簾栊正午時。

    未分濃妝售俗眼,生教淡掃到蛾眉。

    如何十戶中人産,僅買城東深色枝。

     徘徊十二曲闌幹,缟袂相逢着意看。

    秾豔讓人稱國後,冷曹類我喚朝官。

    抛餘金粉春俱淡,買到胭脂畫轉難。

    不道珊珊冰玉貌,風流依舊尚名丹。

     素面新妝似漢宮,沈香亭北露華中。

    流蘇隐約偏宜月,樓閣晶瑩石礙風。

    盡日瓊英迷粉蝶,有人玉貌鬥驚鴻。

    鏡台酣盡流霞酒,未借潮痕一撚江。

     解語何愁國便傾,搓酥滴粉不勝情。

    全饒芍藥三分碧,先占芙蓉一段清。

    素手折來争綽約,紅顔簪處更分明。

    記曾資福寺中見,未信盤盂玉琢成。

     釋恨春風見此花,水晶屏外一枝斜。

    天香沁骨都成玉,月臉呈春不泛霞。

    興慶池頭人倚檻,善和坊裡客停車。

    白描畫手今誰健,忙煞南朝楊子華。

     看花來上月波堤,瓊钿珠翹朵朵齊。

    浥露偶傾銀錯落,當風如勸玉東西。

    漢家團扇裁纨素,邺苑春衣換白绨。

    博取雪夫人美号,凝脂真見配柔荑。

     雲母窗開色轉微,雪膚花貌認真妃。

    後身任證歐家碧,弱體偏禁玉帶圍。

    點注香名奴是粉,生成妙相雪為衣。

    多應未受金輪诏,隐遯甘心不着绯。

     冷占三分豔十分,畫樓高處散清芬。

    洛妃皓腕春攘月,巫女輕纨旦紫雲。

    玉版可能參永叔,白頭猶足傲文君。

    水邊竹際稽山路,差殺桃花弄夕曛。

     柳河東之論作文曰:『吾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

    餘謂作詩亦然。

    作詩之要,莫如虛心,莫如靜氣。

    虛可通神,靜可緻遠。

     大隈侯有言:『中國衣服之美,飲食之精,文章之佳,皆他國所不及』。

    今之妄人乃欲舉固有之精美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