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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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本能地要擡起我的腳來,生怕是腳底下踩了誰的脖子!近聽漢戲,黑頭花臉亦唧唧銳叫,令人坐立不安;秦腔尤為激昂,常令聽者随之手忙腳亂,不能自已。

    我可以聽音樂,但若聲音發自人類的喉嚨,我便看不得粗了脖子紅了臉的樣子。

    我看着危險!我着急。

     真正聽京戲的内行人懷裡揣着兩包茶葉,踱到邊廂一坐,聽到妙處,搖頭擺尾,随聲擊節,閉着眼睛體味聲調的妙處,這心情我能了解,但是他付了多大的代價!他聽了多少不願聽的聲音才能換取這一點音樂的陶醉!到如今,聽戲的少,看戲的多。

    唱戲的亦竟以肺壯氣長取勝,而不複重韻味,唯簡單節奏尚是多數人所能體會,铿锵的鑼鼓,油滑的管弦,都是最簡單不過的,所以缺乏藝術教養的人,如一般大腹賈、大人先生、大學教授、大家閨秀、大名士、大豪紳,都趨之若鹜,自以為是在欣賞音樂! 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中,我們的音樂(戲劇除外)也在蛻變,從“毛毛雨”起以至于現在流行×××之類,都是中國小調與西洋某一級音樂的混合,時而中菜西吃,時而西菜中吃,将來成為怎樣的定型,我不知道。

    我對音樂既不能做絲毫貢獻,所以也很坦然地甘心放棄欣賞音樂的權利,除非為了某種機緣必須“共襄盛舉”不得不到場備員。

    至于像我的朋友所抱怨的那種隔壁歌聲,在我則認為是一種不可避免的自然現象,恰如我們住在屠宰場的附近便不能不聽見豬叫一樣,初聽非常凄絕,久後亦就安之。

    夜深人靜,荒涼的路上往往有人高唱“一馬離了西涼界……”我原諒他,他怕鬼,用歌聲來壯膽,其行可惡,其情可憫。

    但是在天微明時練習吹喇叭,則是我所不解。

    “打——搭——大——滴——”一聲比一聲高,高到聲嘶力竭,吹喇叭的人顯然是很吃苦,可是把多少人的睡眠給毀了,為什麼不在另一個時候練習呢? 在原則上,凡是人為的音樂,都應該甯缺毋濫。

    因為沒有人為的音樂,頂多是落個寂寞。

    而按其實,人是不會寂寞的。

    小孩的哭聲、笑聲,小販的吆喝聲,鄰人的打架聲,市裡的喧豗聲,到處“吃飯了嗎?”“吃飯了嗎?”的原是應酬而現在變成性命交關的回答聲——實在寂寞極了,還有村裡的雞犬聲!最令人難忘的還有所謂天籁。

    秋風起時,樹葉飒飒的聲音,一陣陣襲來,如潮湧,如急雨,如萬馬奔騰,如銜枚疾走;風定之後,細聽還有枯幹的樹葉一聲聲地打在階上。

    秋雨落時,初起如蠶食桑葉,窸窸窣窣,繼而淅淅瀝瀝,打在蕉葉上清脆可聽。

    風聲雨聲,再加上蟲聲鳥聲,都是自然的音樂,都能使我發生好感,都能驅除我的寂寞,何貴乎聽那“我好比……我好比……”之類的歌聲?然而此中情趣,不足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