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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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參觀畫展,常常感覺悲哀。大抵一個人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不肯把他所能得到的友誼一下子透支淨盡,所以也就不會輕易開畫展。門口橫挂着一條白布,如果把上面的“畫展”二字掩住,任何人都會疑心是追悼會。進得門去“一片缟素”,仔細一看,是一幅幅的畫,三三兩兩的來賓在那裡指指點點,叽叽喳喳,有的苦笑,有的撇嘴,有的愁眉苦臉,有的擠眉弄眼,大概總是面帶戚容者居多。屋角裡坐着一個蓬首垢面的人,手心上直冒冷汗,這一位大概就是精通六法的畫家。好像這不是欣賞藝術的地方,而是仁人君子解囊救命的地方。這一幅像八大,那一幅像石濤,幅幅後面都隐現着一個面黃肌瘦嗷嗷待哺的人影,我覺得慘。

    任憑你參觀的時候是多麼早,總有幾十幅已經标上了紅簽,表示已被人賞鑒而訂購了。可能是真的。因為現在世界上是有一種人,他有力量造起亭台樓閣,有力量設備天棚魚缸石榴樹肥狗胖丫頭,偏偏白汪汪的牆上缺少幾幅畫。這種人很聰明,他的品位是相當高的,他不肯在大廳上挂起福祿壽三星,也不肯挂劉海戲金蟾,因為這是他心裡早已有的,一閉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用不着再挂在面前,他要的是近似四王吳恽甚至元四大家之類的貨色。這一類貨色是任何畫展裡都不缺乏的,所以我說那些紅簽可能是真的,雖然是在開幕以前即已成交。不過也不一定全是真的,第一天三十個紅簽,如果生意興隆,有些紅簽是要趕快取下的,免得耽誤了真的顧主,所以第二天就許隻剩二十個紅簽,千萬不要以為有十個懸崖勒馬的人又退了貨。

    一幅畫如何标價,這雖不見于六法,确是一種藝術。估價要根據成本,此乃不易之論。紙張的質料與尺寸,一也;顔料的種類與分量,二也;裱褙的款式與工料,三也;繪制所用之時間與工力,四也;題識者之身份與官階,五也——這是全要顧慮到的,至于畫的本身之優劣,可不具論。于成本之外應再加多少赢利,這便要看各人心地之薄與臉皮之厚到如何程度了。但亦有兩個學說:一個是高擡物價,一幅枯樹牛山,硬标上驚人的高價,觀者也許咋舌,但是誰也不願對于風雅顯的外行,他至少也要贊歎兩聲,認為是神來之筆,如果一時糊塗就許訂購而去;一個是廉價多賣,在求人訂購的時候比較的易于啟齒而不太傷感情。

    畫展閉幕之後,畫家的苦難并未終止。他把畫一軸軸地畢恭畢敬地送到顧主府上,而貨價的交割是遙遙無期的。他需要踵門乞讨。如果遇到“内有惡犬”的人家,逡巡不敢入,勉強叩門而入,門房的顔色更可怕,先要受盤查,通報之後主人也許正在午睡或是有事不能延見,或是推托改日再來,這時節他不能忘,他要隐忍,要有藝術家的修養。幾曾看見過油鹽店的夥計讨賬敢于發急?

    畫展結束之後,檢視行箧,賣出去的是哪些,剩下的是哪些,大概可得如下之結論:着色者易賣,山水中有人物者易賣,花卉中有翎毛者易賣,工細而繁複者易賣,霸悍粗犷吓人驚俗者易賣,章法奇特而狂态可掬者易賣,有大人先生品題者易賣。總而言之,有賣相者易于脫手,無賣相者便“隻供自怡悅”了。繪畫藝術的水準就在這買賣之間無形中被規定了。下次開畫展的時候,多點石綠,多潑胭脂,山水裡不要忘了畫小人兒,“空亭不見人”是不行的,花卉裡别忘了畫隻鳥兒,至少也要是一隻螳螂即了,要細皴細點,要回環曲折,要有層巒疊嶂,要有亭台樓閣,用大筆,用枯墨,一幅山水可以畫得天地頭不留餘地,五尺捶宣也可以描上三朵梅花而盡是空白。在畫法上是之謂畫蠹,在畫展裡是之謂成功。

    有人以為畫展之事是附庸風雅,無補時艱。我倒不這樣想。寫字、刻印,以及詞章考證,哪一樣又有補時艱?畫展隻是一種市場,有無相易,買賣自由,不愧于心,無傷大雅。我怕的是,“蜀山圖”裡畫上一輛卡車,“寒林圖”裡畫上一架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