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國文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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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看形勢不妙,也就沒有再多說,讓下課鈴結束了先生的怒罵。

     但是從這一次起,徐先生算是認識我了。

    酒醒之後,他給我批改作文特别詳盡。

    批改之不足,還特别的當面加以解釋。

    我這一個“一眼望到底”的學生,居然成為一個受益最多的學生了。

     徐先生自己選輯教材,有古文,有白話,油印分發給大家。

    《林琴南緻蔡孑民書》是他講得最為眉飛色舞的一篇。

    此外如吳敬恒的《上下古今談》、梁啟超的《歐遊心影錄》,以及張東荪的《時事新報》社論,他也選了不少。

    這樣新舊兼收的教材,在當時還是很難得的開通的榜樣。

    我對于國文的興趣因此而提高了不少。

    徐先生講國文之前,先要介紹作者,而且介紹得很親切,例如他講張東荪的文字時,便說:“張東荪這個人,我倒和他一桌吃過飯……”這樣的話是相當的可以使學生們吃驚的。

    吃驚的是,我們的國文先生也許不是一個平凡的人吧,否則怎樣會能夠和張東荪一桌上吃過飯! 徐先生于介紹作者之後,朗誦全文一遍。

    這一遍朗誦可很有意思。

    他打着江北的官腔,咬牙切齒地大聲讀一遍,不論是古文或白話,一字不苟的吟詠一番,好像是演員在背台詞,他把文字裡蘊藏着的意義好像都給宣洩出來了。

    他念得有腔有調,有闆有眼,有情感有氣勢,有抑揚頓挫,我們聽了之後,好像是已經理會到原文的意義的一半了。

    好文章擲地作金石聲,那也許是過分誇張,但必須可以朗朗上口,那卻是真的。

     徐先生之最獨到的地方是改作文。

    普通的批語“清通”“尚可”“氣盛言宜”,他是不用的。

    他最擅長的是用大墨杠子大勾大抹,一行一行地抹,整頁整頁的勾;洋洋千餘言的文章,經他勾抹之後,所餘無幾了。

    我初次經此打擊,很灰心,很覺得氣短,我掏心挖肝的好容易謅出來的句子,輕輕的被他幾杠子就給抹了。

    但是他鄭重的給我解釋一會,他說:“你拿了去細細地體味,你的原文是軟爬爬的,冗長,懈啦光唧的,我給你勾掉了一大半,你再讀讀看,原來的意思并沒有失,但是筆筆都立起來了,虎虎有生氣了。

    ”我仔細一揣摩,果然。

    他的大墨杠子打得是地方,把虛泡囊腫的地方全削去了,剩下的全是筋骨。

    在這删削之間見出他的功夫。

    如果我以後寫文章還能不多說廢話,還能有一點點硬朗挺拔之氣,還知道一點“割愛”的道理,就不能不歸功于我這位老師的教誨。

     徐先生教我許多作文的技巧。

    他告訴我,“作文忌用過多的虛字”,該轉的地方,硬轉,該接的地方,硬接,文章便顯着樸拙而有力。

    他告訴我,文章的起筆最難,要突兀矯健,要開門見山,要一針見血,才能引人入勝,不必兜圈子,不必說套語。

    他又告訴我,說理說至難解難分處,來一個譬喻,則一切糾纏不清的論難都迎刃而解了,何等經濟,何等手腕!諸如此類的心得,他傳授我不少,我至今受用。

     我離開先生已将近五十年了,未曾與先生一通音訊,不知他雲遊何處,聽說他已早歸道山了。

    同學們偶爾還談起“徐老虎”,我于回憶他的音容之餘,不禁的還懷着怅惘敬慕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