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珍重 烏拉 鳴镝 退兵 心殇 三年 允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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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去之時乃是毫無預兆的，我甚至連個小丫頭都沒有帶在身邊，隻随意的撿了幾件換洗衣物，卷成一隻小包袱，然後在某日子正，頂着滿天星光，悄然坐上馬車出了赫圖阿拉。
之所以如此神秘，非得弄得偷偷摸摸的趕在半夜裡走，這個原因努爾哈赤沒說，我也心知肚明的沒問。
一路馬車颠簸，搖搖晃晃的出了内城門，外城門，然後直通城外山道。
我掀開簾子望着宸天繁星，已然麻木得連心都不會痛了。
馬車駛出赫圖阿拉後，并沒有直奔葉赫方向，反而轉往十裡外的費阿拉舊城。
我想在臨走前最後看一眼費阿拉&mdash&mdash這個要求提出時我也不過是随口一說，當時甚至懷疑努爾哈赤根本就沒有聽見，不過就此刻的路程安排來看，他到底還是留心到了。
從費阿拉繞回，已是醜時末，趕車的車夫将馬趕得很急，我在車裡颠得七葷八素，先前滿腹悲傷之情全被颠飛，隻覺得火氣上湧，突然有種想破口大罵的沖動。
我用盡全身力氣利用四肢緊緊撐住車廂，這才避免自己被颠得在車内滾來滾去。
這種瘋狂的&ldquo飙&rdquo車行為，簡直比殺人還恐怖，就在我再也忍受不了，三字經沖口而出前，馬兒嘶叫一聲，車輪奇迹般定住了。
随着慣性，我卻一頭栽到了車廂門口。
車外有腳步聲接近，我撐着身子狼狽的爬起，正納悶犯嘀咕，隻聽一個男子的聲音恭聲問道：&ldquo請問車内的可是布喜娅瑪拉格格？&rdquo 我微微一驚，彎腰掀開簾子直接探出頭去。
隻見黑沉沉的山道前一簇簇的盡是明亮的松脂火把，我頓時吓傻了眼，視線緩緩收回，最後落在眼前這個穿了件湖色團花事事如意織錦馬褂的男子身上。
年輕秀雅的臉孔，神清氣爽的含蓄笑容&hellip&hellip我哇地一聲大叫，興奮的笑道：&ldquo烏克亞！怎麼會是你？你在這裡做什麼？&rdquo &ldquo奉淑勒貝勒爺之命，寅時正在此恭候布喜娅瑪拉格格，護送格格回葉赫！&rdquo 我愣了下，高漲的情緒陡然跌落：&ldquo你非得用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麼？&rdquo他對我刻意疏離的恭謹有禮，讓我心情重回郁悶。
&ldquo唰&rdquo地聲，我放下簾子，縮回車内。
車子慢悠悠的開始重新上路，我無聊的發悶。
天色漸漸轉亮，亮光一點一點透過簾隙灑進車廂，我終還是忍耐不住，撩起了窗簾子。
烏克亞悠然騎在馬上，神情淡泊自如，目不斜視。
&ldquo阿丹珠好麼？&rdquo我不管他到底聽不聽得見，隻是細聲詢問。
過了許久，他才沉緩開口：&ldquo好。
&rdquo頓了頓聲，歎道，&ldquo她嫁人了。
&rdquo &ldquo嫁人？嫁了誰？是褚英麼？&rdquo我坐直了身子，腦袋幾乎探出窗外。
&ldquo不是。
&rdquo側面看去，烏克亞的臉色有些憂郁，&ldquo阿爾哈圖土門&hellip&hellip不要她！阿丹珠心心念念想嫁他，可他執意不肯娶。
如此拖了兩年，阿丹珠年紀大了，最後隻得服從阿瑪的意思，嫁了族内的一員部将&hellip&hellip&rdquo 原來&hellip&hellip那般率性而為的阿丹珠竟也不能得償心願。
父兄的親情寵愛集于一身的阿丹珠，從沒受過委屈和挫折的阿丹珠，自信爛漫的阿丹珠&hellip&hellip阿丹珠尚且如此，我又将如何呢？跟她比起來，我缺失的更多&mdash&mdash布揚古&hellip&hellip唉，布揚古！葉赫的親人于我而言，簡直比仇人更可怕！ &ldquo格格在想什麼？&rdquo 我擡頭，沒直接回答他的問話，反沉下臉恨恨的說：&ldquo烏克亞，你若再如此跟我講話，從今往後，我隻當不認得你！&rdquo 說罷，作勢欲甩簾子，他忽然扭頭，動容歎息：&ldquo罷了！阿步，算你赢了！&rdquo 我嘻嘻一笑，正要揶揄他兩句，忽然車後一陣馬蹄聲聲踏響，由遠及近的急促傳來。
烏克亞面色微變，揚聲高呼：&ldquo全隊戒備！&rdquo 烏克亞帶來的兵卒約莫二三十人，此時在他的帶動下已全部收馬靠攏，團團圍住馬車。
我好奇心起，正欲探頭看個仔細，烏克亞斥道：&ldquo阿步，回去坐好！不管外頭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出來！&rdquo他既然發了話，我也不好意思再探究，畢竟這種事不是鬧着玩的。
如今時局混亂，山頭強匪哪個都不是吃素的，真打了起來，萬一有個什麼好歹的，就不知道我這個過氣的老美人還能不能再發揮一把一笑傾敵的魅力。
馬蹄聲漸漸靠近，我感覺有點怪異，怎麼聽起來好像這馬隻有一匹似的&hellip&hellip難道是探哨的？還是這強人果然強到忘形，居然單槍匹馬的也敢來打劫？ &ldquo站住！&rdquo &ldquo什麼人！&rdquo 一群呵叱轟然響後，隻聽锵地聲，像是兵刃的金屬交擊聲。
随即有個熟悉的怒吼聲蓋住了一切叫嚣：&ldquo狗膽的奴才！放大眼睛仔細瞧瞧爺是誰！&rdquo 嘩啦一聲，兵刃落地接連響起，然後是拍袖子打千的聲響：&ldquo爺吉祥&hellip&hellip&rdquo 我窩在車廂内，焦急的啃着手指，心中警鈴大作。
果然沒幾秒鐘，有隻大手撩起了簾子，但沒等完全掀開，便聽烏克亞的聲音阻止道：&ldquo大&hellip&hellip&rdquo &ldquo滾開！&rdquo暴躁的脾氣盡顯他此刻的憤怒與不耐。
簾子終于被掀開，我呆呆的望着那張劍眉星目，英氣俊朗的臉孔，微微蹙了蹙眉。
&ldquo下來！&rdquo褚英瞪着我，眼裡充滿血絲。
我别過頭。
&ldquo下來！&rdquo他伸出手，遞到我面前時，聲音出奇的放柔了，竟似在懇求我，&ldquo下來好不好？跟我回去&hellip&hellip&rdquo 我心裡一酸。
回去？回哪去？哪裡又該是我去的？我原本便不屬于這裡，當真要回去的地方也絕非是赫圖阿拉。
&ldquo褚英&hellip&hellip&rdquo我轉過頭，盡量使自己保持冷靜，&ldquo你不該來！&rdquo &ldquo為何我不該來？&rdquo他哀痛莫名，那隻手往下滑落，卻一把抓住我的肩膀，&ldquo我若不該來，那誰才該來？我不管他們是如何想的，但是&hellip&hellip要我眼睜睜的看着你離開，我辦不到！&rdquo他怒吼，一把将我拖過去。
我半邊胳膊發麻，疼得咝咝抽氣，他全然不顧，将我生拉硬拽的拖進懷裡，強行抱離馬車。
&ldquo褚英！&rdquo我驚呼，騰空落在他懷裡的感覺令我有些眼暈。
&ldquo阿爾哈圖土門！&rdquo烏克亞攔到了他面前。
&ldquo擋我者死！&rdquo褚英咬牙，臉色鐵青。
我心裡一悸，愕然的看着他。
棱角分明的臉孔，眼眸如火，嘴角勾起憤怒的殺氣&mdash&mdash他是認真的！若是烏克亞當真奉行職責，堅持到底，那麼今日的褚英怕是當真要大開殺戒！ 他想造反嗎？居然敢如此違逆努爾哈赤的命令！ 我撐在他胸口的手微微發顫。
之所以半夜離城，為的就是封鎖消息，然而&hellip&hellip此刻褚英卻已奮然趕至，那麼&hellip&hellip代善呢？皇太極呢？他們是否也都已知曉？ &ldquo褚英！褚英&mdash&mdash&rdquo我憋足一口氣大叫，&ldquo拜托你回去！&rdquo眼淚不争氣的奪眶而去！ 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來！我甯可相信此時在赫圖阿拉城内，誰都還未曾得知我已離開！沒有人知道&hellip&hellip &ldquo東哥&mdash&mdash&rdquo他一把摟緊我，嘴唇滾燙的印落我的額頭，顫慄，&ldquo不行！我不能&hellip&hellip我不能&hellip&hellip&rdquo &ldquo阿爾哈圖土門！我是奉了貝勒爺的指令，護送格格回葉赫，請阿爾哈圖土門莫要令我等難做！&rdquo &ldquo奉誰的指令也不行！&rdquo褚英激動的大叫。
我一把捂上他的嘴。
他瘋了&mdash&mdash我卻不能陪他一起瘋！ &ldquo褚英！你聽好了！&rdquo我用力吸了口氣，斬釘截鐵的告訴他，&ldquo我很高興你能來送我！回葉赫是我自願的，沒人強逼于我，你聽明白了沒有？我想要回家&hellip&hellip難道這也不行嗎？&rdquo眼淚抑制不住的滑落，&ldquo我被你們建州強留了這麼多年，難道人老珠黃，想回家安享餘生也不行嗎？&rdquo &ldquo不是&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回去！不要&hellip&hellip逼我恨你！ 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臉色蒼白，眼底有着濃郁的傷痛：&ldquo東哥！東哥！東哥&hellip&hellip&rdquo他發狂似的念着我的名字，然後仰天長嘯一聲，蓦地将我放下地來。
他原地站着，雙手垂在兩側，握緊了拳頭骨節泛白：&ldquo你等着&hellip&hellip不出三年，我一定接你回來！三年&hellip&hellip就三年&hellip&hellip好不好？&rdquo 默默的垂下淚來，我不喜歡褚英，甚至一度曾經憎恨過他，但說到底，他對我的這份情卻是忱摯可見。
&ldquo好。
&rdquo我啞聲回答。
明知這一聲&ldquo好&rdquo，無非是騙人騙己的一個謊言，然而在看到他悲涼的露出一抹寬慰的笑容後，我不禁再次心顫落淚。
謊言，也分善惡吧？就讓他帶着這個善意的美麗謊言回去吧！ &ldquo那麼&hellip&hellip再見！&rdquo我吸着鼻子，在自己眼淚成河之前，踉踉跄跄的跑上馬車。
簾子放下時，耳邊清清楚楚聽到烏克亞的一聲無奈歎息，以及褚英顫抖的語音：&ldquo珍重！&rdquo 我躲在車廂裡，把臉埋在膝蓋上，嗚咽痛哭。
到底是什麼樣的情緒影響了我，我說不清，隻是覺得悲哀，隻是&hellip&hellip覺得想哭。
馬蹄聲哒哒響起，漸行漸遠，我的淚模糊了我的雙眼&hellip&hellip身子微微一晃，馬車已然重新啟動，繼續踏上邁向葉赫的歸途。
内心悲痛之中又似乎透出了零星的期翼，也許&hellip&hellip也許&hellip&hellip 不，沒有也許！ 他們即使來了又能如何？我能面對褚英說出的話，未必能對他們說出口。
他們若是來了，反而增添彼此間的傷痕。
還是&hellip&hellip不來的好！ 可，為什麼&hellip&hellip我的心，竟會感覺如此之痛？！ 回到葉赫後，布揚古比想像中要待我親熱，我揣測或許是他看我還不至于老得掐不動，指不定還能派上些用場，所以才分外的讨好我。
我欣然接受一切，轉身卻将布揚古和那林布祿送我的金銀首飾全都賞了屋裡的丫頭仆婦，直把她們樂得跟什麼似的。
我倒也并非是刻意要去收買人心，然而我這個老格格想長期在家好生呆着不受氣，上下還是得多加打點才行。
自我回轉，葉赫為表感謝之意，同時能更好的緩解與建州的關系，于是将孟古姐姐之妹擇日送至赫圖阿拉。
是年中，努爾哈赤娶了這位年紀比我足足小一半的姑姑葉赫那拉氏，納為側福晉；後又娶了一位西林覺羅氏，納為庶福晉。
冬十一月，據聞努爾哈赤命額亦都率師招渥集部那木都魯諸路路長來歸。
還擊雅攬路，為其不附，又劫屬人，是以取之。
明萬曆三十九年。
轉眼在葉赫已經待足一年。
超級乏味的一年，每日渾渾噩噩，除了吃喝拉撒睡，感覺無所事事的像是在等死。
布揚古雖然不怎麼為難于我，但是看似松懈的管治下卻是盯得極嚴，生怕我跑了或者一個想不開尋了短見。
七月，建州派出七阿哥阿巴泰及費英東、安費揚古攻取渥集部烏爾古宸、木倫二路&mdash&mdash沒想到連七阿哥都披甲上戰場了，皇太極他&hellip&hellip是否仍不受重用的留置家中呢？ 八月，一則驚人的消息傳到葉赫&mdash&mdash建州貝勒舒爾哈齊亡故。
在幽禁了兩年半後，于十九日猝死于暗無天地的牢獄之中，終年四十八歲。
冬十月，建州大将額亦都、何和禮、扈爾漢率師征渥集部虎爾哈，俘二千人，并招旁近各路，得五百戶。
建州勢力節節擴張，布揚古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然而偏生在此緊要關頭，那林布祿卻因心力交瘁而病倒。
明萬曆四十年正月。
新年方過，便有消息傳來，建州與蒙古科爾沁部族聯姻，努爾哈赤娶科爾沁親王明安之女博爾濟吉特氏&mdash&mdash滿蒙聯姻，努爾哈赤終于跨出了曆史性的第一步。
布揚古終于震驚發怒，我看着他在家宴上聽聞消息後遽然變色，硬生生的将手中的酒盅給捏碎了。
然後，他鐵青着臉孔慢慢轉過頭，視線穿過人群，木然的停留在了我的臉上。
我心怦地一跳，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好日子&hellip&hellip恐怕終于要到頭了。
這一年，我年滿三十。
這個歲數，以現代眼光來看，根本沒啥大不了的，可是放在古代，卻已是祖母級别的老姑娘。
而現在，我這個曾經的&ldquo女真第一美女&rdquo，如今的&ldquo葉赫老女&rdquo，卻不得不再次放下自尊，被自己的兄長遣送至一個我早知會去，卻延遲了兩年的地方&mdash&mdash烏拉城。
馬兒懶洋洋的踢踏着細碎的腳步，以踩螞蟻的龜速前進，間或的它還不時發發拗脾氣，進一退二。
我優哉優哉任由它原地打轉，反正我不急，急的是前面兩位大爺。
穿紫色漳絨福壽三多紋袷坎肩，下巴有些尖瘦，膚色略白，面容秀氣的那位是我的小哥，布揚古的弟弟布爾杭古；另一位着绛色缂金水仙紋袷馬褂，容長臉，膚色偏黑，寬額窄鼻的男子是布占泰的弟弟喀爾瑪。
他們兩個，一個是奉命來送我的，一個是奉命來接我，同樣是兩個部族首領的弟弟，身份相似，偏生長相卻差了十萬八千裡，就連性子也是南轅北轍，大相徑庭。
&ldquo東哥！你能不能快一點？錯過了時辰，讓貝勒爺等久了，豈不是&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妨不妨！&rdquo喀爾瑪在布爾杭古的抱怨聲中再次充當了和事佬，&ldquo兄長在出門前便關照了，諸事且随布喜娅瑪拉格格心意便好&hellip&hellip&rdquo 我一揚下巴，給了布爾杭古一個&ldquo你多管閑事&rdquo的眼色，在看見他吃鼈的糗樣後，又忍不住笑趴在馬背上&mdash&mdash反正事情都到了這份上了，再壞也不過是個死字，我既已抱定了這份決斷之心，反而不再把任何東西放在心上。
&ldquo布喜娅瑪拉格格，前頭便是烏拉河了，能否請格格棄馬乘船渡河呢？&rdquo 這個喀爾瑪，别看人長得不怎麼樣，可脾氣還真是沒話說。
一路上我百般刁難，甚至執意不肯乘坐馬車而要求單獨騎馬，他都沒說一個&ldquo不&rdquo字。
&ldquo東哥！下來！&rdquo布爾杭古已然下馬走到我跟前，口氣惡劣的用手抓住我坐騎的辔頭。
我撇了撇嘴，不情不願的從馬背上跳下。
眼前是一條滾滾大江，此刻岸邊正泊了一艘烏木大船，喀爾瑪指揮着奴才将我的随嫁用品一一搬上船。
布爾杭古抓着我的手腕，将我往船那邊拽，我不滿的甩手。
他瞪了我一眼，壓低聲音：&ldquo你以為自己還是黃花大閨女呢？如此惺惺作态，也不知醜！&rdquo 我嗤地聲蔑笑：&ldquo我倒是想在家惺惺作态給自己瞧來着，偏生你們愛把
之所以如此神秘，非得弄得偷偷摸摸的趕在半夜裡走，這個原因努爾哈赤沒說，我也心知肚明的沒問。
一路馬車颠簸，搖搖晃晃的出了内城門，外城門，然後直通城外山道。
我掀開簾子望着宸天繁星，已然麻木得連心都不會痛了。
馬車駛出赫圖阿拉後，并沒有直奔葉赫方向，反而轉往十裡外的費阿拉舊城。
我想在臨走前最後看一眼費阿拉&mdash&mdash這個要求提出時我也不過是随口一說，當時甚至懷疑努爾哈赤根本就沒有聽見，不過就此刻的路程安排來看，他到底還是留心到了。
從費阿拉繞回，已是醜時末，趕車的車夫将馬趕得很急，我在車裡颠得七葷八素，先前滿腹悲傷之情全被颠飛，隻覺得火氣上湧，突然有種想破口大罵的沖動。
我用盡全身力氣利用四肢緊緊撐住車廂，這才避免自己被颠得在車内滾來滾去。
這種瘋狂的&ldquo飙&rdquo車行為，簡直比殺人還恐怖，就在我再也忍受不了，三字經沖口而出前，馬兒嘶叫一聲，車輪奇迹般定住了。
随着慣性，我卻一頭栽到了車廂門口。
車外有腳步聲接近，我撐着身子狼狽的爬起，正納悶犯嘀咕，隻聽一個男子的聲音恭聲問道：&ldquo請問車内的可是布喜娅瑪拉格格？&rdquo 我微微一驚，彎腰掀開簾子直接探出頭去。
隻見黑沉沉的山道前一簇簇的盡是明亮的松脂火把，我頓時吓傻了眼，視線緩緩收回，最後落在眼前這個穿了件湖色團花事事如意織錦馬褂的男子身上。
年輕秀雅的臉孔，神清氣爽的含蓄笑容&hellip&hellip我哇地一聲大叫，興奮的笑道：&ldquo烏克亞！怎麼會是你？你在這裡做什麼？&rdquo &ldquo奉淑勒貝勒爺之命，寅時正在此恭候布喜娅瑪拉格格，護送格格回葉赫！&rdquo 我愣了下，高漲的情緒陡然跌落：&ldquo你非得用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麼？&rdquo他對我刻意疏離的恭謹有禮，讓我心情重回郁悶。
&ldquo唰&rdquo地聲，我放下簾子，縮回車内。
車子慢悠悠的開始重新上路，我無聊的發悶。
天色漸漸轉亮，亮光一點一點透過簾隙灑進車廂，我終還是忍耐不住，撩起了窗簾子。
烏克亞悠然騎在馬上，神情淡泊自如，目不斜視。
&ldquo阿丹珠好麼？&rdquo我不管他到底聽不聽得見，隻是細聲詢問。
過了許久，他才沉緩開口：&ldquo好。
&rdquo頓了頓聲，歎道，&ldquo她嫁人了。
&rdquo &ldquo嫁人？嫁了誰？是褚英麼？&rdquo我坐直了身子，腦袋幾乎探出窗外。
&ldquo不是。
&rdquo側面看去，烏克亞的臉色有些憂郁，&ldquo阿爾哈圖土門&hellip&hellip不要她！阿丹珠心心念念想嫁他，可他執意不肯娶。
如此拖了兩年，阿丹珠年紀大了，最後隻得服從阿瑪的意思，嫁了族内的一員部将&hellip&hellip&rdquo 原來&hellip&hellip那般率性而為的阿丹珠竟也不能得償心願。
父兄的親情寵愛集于一身的阿丹珠，從沒受過委屈和挫折的阿丹珠，自信爛漫的阿丹珠&hellip&hellip阿丹珠尚且如此，我又将如何呢？跟她比起來，我缺失的更多&mdash&mdash布揚古&hellip&hellip唉，布揚古！葉赫的親人于我而言，簡直比仇人更可怕！ &ldquo格格在想什麼？&rdquo 我擡頭，沒直接回答他的問話，反沉下臉恨恨的說：&ldquo烏克亞，你若再如此跟我講話，從今往後，我隻當不認得你！&rdquo 說罷，作勢欲甩簾子，他忽然扭頭，動容歎息：&ldquo罷了！阿步，算你赢了！&rdquo 我嘻嘻一笑，正要揶揄他兩句，忽然車後一陣馬蹄聲聲踏響，由遠及近的急促傳來。
烏克亞面色微變，揚聲高呼：&ldquo全隊戒備！&rdquo 烏克亞帶來的兵卒約莫二三十人，此時在他的帶動下已全部收馬靠攏，團團圍住馬車。
我好奇心起，正欲探頭看個仔細，烏克亞斥道：&ldquo阿步，回去坐好！不管外頭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出來！&rdquo他既然發了話，我也不好意思再探究，畢竟這種事不是鬧着玩的。
如今時局混亂，山頭強匪哪個都不是吃素的，真打了起來，萬一有個什麼好歹的，就不知道我這個過氣的老美人還能不能再發揮一把一笑傾敵的魅力。
馬蹄聲漸漸靠近，我感覺有點怪異，怎麼聽起來好像這馬隻有一匹似的&hellip&hellip難道是探哨的？還是這強人果然強到忘形，居然單槍匹馬的也敢來打劫？ &ldquo站住！&rdquo &ldquo什麼人！&rdquo 一群呵叱轟然響後，隻聽锵地聲，像是兵刃的金屬交擊聲。
随即有個熟悉的怒吼聲蓋住了一切叫嚣：&ldquo狗膽的奴才！放大眼睛仔細瞧瞧爺是誰！&rdquo 嘩啦一聲，兵刃落地接連響起，然後是拍袖子打千的聲響：&ldquo爺吉祥&hellip&hellip&rdquo 我窩在車廂内，焦急的啃着手指，心中警鈴大作。
果然沒幾秒鐘，有隻大手撩起了簾子，但沒等完全掀開，便聽烏克亞的聲音阻止道：&ldquo大&hellip&hellip&rdquo &ldquo滾開！&rdquo暴躁的脾氣盡顯他此刻的憤怒與不耐。
簾子終于被掀開，我呆呆的望着那張劍眉星目，英氣俊朗的臉孔，微微蹙了蹙眉。
&ldquo下來！&rdquo褚英瞪着我，眼裡充滿血絲。
我别過頭。
&ldquo下來！&rdquo他伸出手，遞到我面前時，聲音出奇的放柔了，竟似在懇求我，&ldquo下來好不好？跟我回去&hellip&hellip&rdquo 我心裡一酸。
回去？回哪去？哪裡又該是我去的？我原本便不屬于這裡，當真要回去的地方也絕非是赫圖阿拉。
&ldquo褚英&hellip&hellip&rdquo我轉過頭，盡量使自己保持冷靜，&ldquo你不該來！&rdquo &ldquo為何我不該來？&rdquo他哀痛莫名，那隻手往下滑落，卻一把抓住我的肩膀，&ldquo我若不該來，那誰才該來？我不管他們是如何想的，但是&hellip&hellip要我眼睜睜的看着你離開，我辦不到！&rdquo他怒吼，一把将我拖過去。
我半邊胳膊發麻，疼得咝咝抽氣，他全然不顧，将我生拉硬拽的拖進懷裡，強行抱離馬車。
&ldquo褚英！&rdquo我驚呼，騰空落在他懷裡的感覺令我有些眼暈。
&ldquo阿爾哈圖土門！&rdquo烏克亞攔到了他面前。
&ldquo擋我者死！&rdquo褚英咬牙，臉色鐵青。
我心裡一悸，愕然的看着他。
棱角分明的臉孔，眼眸如火，嘴角勾起憤怒的殺氣&mdash&mdash他是認真的！若是烏克亞當真奉行職責，堅持到底，那麼今日的褚英怕是當真要大開殺戒！ 他想造反嗎？居然敢如此違逆努爾哈赤的命令！ 我撐在他胸口的手微微發顫。
之所以半夜離城，為的就是封鎖消息，然而&hellip&hellip此刻褚英卻已奮然趕至，那麼&hellip&hellip代善呢？皇太極呢？他們是否也都已知曉？ &ldquo褚英！褚英&mdash&mdash&rdquo我憋足一口氣大叫，&ldquo拜托你回去！&rdquo眼淚不争氣的奪眶而去！ 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來！我甯可相信此時在赫圖阿拉城内，誰都還未曾得知我已離開！沒有人知道&hellip&hellip &ldquo東哥&mdash&mdash&rdquo他一把摟緊我，嘴唇滾燙的印落我的額頭，顫慄，&ldquo不行！我不能&hellip&hellip我不能&hellip&hellip&rdquo &ldquo阿爾哈圖土門！我是奉了貝勒爺的指令，護送格格回葉赫，請阿爾哈圖土門莫要令我等難做！&rdquo &ldquo奉誰的指令也不行！&rdquo褚英激動的大叫。
我一把捂上他的嘴。
他瘋了&mdash&mdash我卻不能陪他一起瘋！ &ldquo褚英！你聽好了！&rdquo我用力吸了口氣，斬釘截鐵的告訴他，&ldquo我很高興你能來送我！回葉赫是我自願的，沒人強逼于我，你聽明白了沒有？我想要回家&hellip&hellip難道這也不行嗎？&rdquo眼淚抑制不住的滑落，&ldquo我被你們建州強留了這麼多年，難道人老珠黃，想回家安享餘生也不行嗎？&rdquo &ldquo不是&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回去！不要&hellip&hellip逼我恨你！ 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臉色蒼白，眼底有着濃郁的傷痛：&ldquo東哥！東哥！東哥&hellip&hellip&rdquo他發狂似的念着我的名字，然後仰天長嘯一聲，蓦地将我放下地來。
他原地站着，雙手垂在兩側，握緊了拳頭骨節泛白：&ldquo你等着&hellip&hellip不出三年，我一定接你回來！三年&hellip&hellip就三年&hellip&hellip好不好？&rdquo 默默的垂下淚來，我不喜歡褚英，甚至一度曾經憎恨過他，但說到底，他對我的這份情卻是忱摯可見。
&ldquo好。
&rdquo我啞聲回答。
明知這一聲&ldquo好&rdquo，無非是騙人騙己的一個謊言，然而在看到他悲涼的露出一抹寬慰的笑容後，我不禁再次心顫落淚。
謊言，也分善惡吧？就讓他帶着這個善意的美麗謊言回去吧！ &ldquo那麼&hellip&hellip再見！&rdquo我吸着鼻子，在自己眼淚成河之前，踉踉跄跄的跑上馬車。
簾子放下時，耳邊清清楚楚聽到烏克亞的一聲無奈歎息，以及褚英顫抖的語音：&ldquo珍重！&rdquo 我躲在車廂裡，把臉埋在膝蓋上，嗚咽痛哭。
到底是什麼樣的情緒影響了我，我說不清，隻是覺得悲哀，隻是&hellip&hellip覺得想哭。
馬蹄聲哒哒響起，漸行漸遠，我的淚模糊了我的雙眼&hellip&hellip身子微微一晃，馬車已然重新啟動，繼續踏上邁向葉赫的歸途。
内心悲痛之中又似乎透出了零星的期翼，也許&hellip&hellip也許&hellip&hellip 不，沒有也許！ 他們即使來了又能如何？我能面對褚英說出的話，未必能對他們說出口。
他們若是來了，反而增添彼此間的傷痕。
還是&hellip&hellip不來的好！ 可，為什麼&hellip&hellip我的心，竟會感覺如此之痛？！ 回到葉赫後，布揚古比想像中要待我親熱，我揣測或許是他看我還不至于老得掐不動，指不定還能派上些用場，所以才分外的讨好我。
我欣然接受一切，轉身卻将布揚古和那林布祿送我的金銀首飾全都賞了屋裡的丫頭仆婦，直把她們樂得跟什麼似的。
我倒也并非是刻意要去收買人心，然而我這個老格格想長期在家好生呆着不受氣，上下還是得多加打點才行。
自我回轉，葉赫為表感謝之意，同時能更好的緩解與建州的關系，于是将孟古姐姐之妹擇日送至赫圖阿拉。
是年中，努爾哈赤娶了這位年紀比我足足小一半的姑姑葉赫那拉氏，納為側福晉；後又娶了一位西林覺羅氏，納為庶福晉。
冬十一月，據聞努爾哈赤命額亦都率師招渥集部那木都魯諸路路長來歸。
還擊雅攬路，為其不附，又劫屬人，是以取之。
明萬曆三十九年。
轉眼在葉赫已經待足一年。
超級乏味的一年，每日渾渾噩噩，除了吃喝拉撒睡，感覺無所事事的像是在等死。
布揚古雖然不怎麼為難于我，但是看似松懈的管治下卻是盯得極嚴，生怕我跑了或者一個想不開尋了短見。
七月，建州派出七阿哥阿巴泰及費英東、安費揚古攻取渥集部烏爾古宸、木倫二路&mdash&mdash沒想到連七阿哥都披甲上戰場了，皇太極他&hellip&hellip是否仍不受重用的留置家中呢？ 八月，一則驚人的消息傳到葉赫&mdash&mdash建州貝勒舒爾哈齊亡故。
在幽禁了兩年半後，于十九日猝死于暗無天地的牢獄之中，終年四十八歲。
冬十月，建州大将額亦都、何和禮、扈爾漢率師征渥集部虎爾哈，俘二千人，并招旁近各路，得五百戶。
建州勢力節節擴張，布揚古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然而偏生在此緊要關頭，那林布祿卻因心力交瘁而病倒。
明萬曆四十年正月。
新年方過，便有消息傳來，建州與蒙古科爾沁部族聯姻，努爾哈赤娶科爾沁親王明安之女博爾濟吉特氏&mdash&mdash滿蒙聯姻，努爾哈赤終于跨出了曆史性的第一步。
布揚古終于震驚發怒，我看着他在家宴上聽聞消息後遽然變色，硬生生的将手中的酒盅給捏碎了。
然後，他鐵青着臉孔慢慢轉過頭，視線穿過人群，木然的停留在了我的臉上。
我心怦地一跳，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好日子&hellip&hellip恐怕終于要到頭了。
這一年，我年滿三十。
這個歲數，以現代眼光來看，根本沒啥大不了的，可是放在古代，卻已是祖母級别的老姑娘。
而現在，我這個曾經的&ldquo女真第一美女&rdquo，如今的&ldquo葉赫老女&rdquo，卻不得不再次放下自尊，被自己的兄長遣送至一個我早知會去，卻延遲了兩年的地方&mdash&mdash烏拉城。
馬兒懶洋洋的踢踏着細碎的腳步，以踩螞蟻的龜速前進，間或的它還不時發發拗脾氣，進一退二。
我優哉優哉任由它原地打轉，反正我不急，急的是前面兩位大爺。
穿紫色漳絨福壽三多紋袷坎肩，下巴有些尖瘦，膚色略白，面容秀氣的那位是我的小哥，布揚古的弟弟布爾杭古；另一位着绛色缂金水仙紋袷馬褂，容長臉，膚色偏黑，寬額窄鼻的男子是布占泰的弟弟喀爾瑪。
他們兩個，一個是奉命來送我的，一個是奉命來接我，同樣是兩個部族首領的弟弟，身份相似，偏生長相卻差了十萬八千裡，就連性子也是南轅北轍，大相徑庭。
&ldquo東哥！你能不能快一點？錯過了時辰，讓貝勒爺等久了，豈不是&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妨不妨！&rdquo喀爾瑪在布爾杭古的抱怨聲中再次充當了和事佬，&ldquo兄長在出門前便關照了，諸事且随布喜娅瑪拉格格心意便好&hellip&hellip&rdquo 我一揚下巴，給了布爾杭古一個&ldquo你多管閑事&rdquo的眼色，在看見他吃鼈的糗樣後，又忍不住笑趴在馬背上&mdash&mdash反正事情都到了這份上了，再壞也不過是個死字，我既已抱定了這份決斷之心，反而不再把任何東西放在心上。
&ldquo布喜娅瑪拉格格，前頭便是烏拉河了，能否請格格棄馬乘船渡河呢？&rdquo 這個喀爾瑪，别看人長得不怎麼樣，可脾氣還真是沒話說。
一路上我百般刁難，甚至執意不肯乘坐馬車而要求單獨騎馬，他都沒說一個&ldquo不&rdquo字。
&ldquo東哥！下來！&rdquo布爾杭古已然下馬走到我跟前，口氣惡劣的用手抓住我坐騎的辔頭。
我撇了撇嘴，不情不願的從馬背上跳下。
眼前是一條滾滾大江，此刻岸邊正泊了一艘烏木大船，喀爾瑪指揮着奴才将我的随嫁用品一一搬上船。
布爾杭古抓着我的手腕，将我往船那邊拽，我不滿的甩手。
他瞪了我一眼，壓低聲音：&ldquo你以為自己還是黃花大閨女呢？如此惺惺作态，也不知醜！&rdquo 我嗤地聲蔑笑：&ldquo我倒是想在家惺惺作态給自己瞧來着，偏生你們愛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