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楚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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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六月,洪熙、思永們的讀書會要我講演,我講的是我關于《楚辭》的意見,後來記在《日記》裡,現在整理出來,作為一篇讀書記。

    我很盼望國中研究《楚辭》的人平心考察我的意見,修正他或反證他,總期使這部久被埋沒,久被“酸化”的古文學名著能漸漸的從烏煙瘴氣裡鑽出來,在文學界裡重新占一個 不依傍名教的位置。

     (一)屈原是誰? 屈原是誰?這個問題是沒有人發問過的。

    我現在不但要問屈原是什麼人,并且要問屈原這個人究竟有沒有。

    為什麼我要疑心呢?因為: 第一,《史記》本來不很可靠,而屈原、賈生列傳尤其不可靠。

     (子)傳末有雲:“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舉賈生之孫二人至郡守,而賈嘉最好學,世其家,與餘通書,至孝昭時,列為九卿。

    ”司馬遷何能知孝昭的谥法?一可疑。

    孝文之後為景帝,如何可說“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二可疑。

     (醜)《屈原傳》叙事不明。

    先說,“王怒而疏屈平”。

    次說,“屈平既疏,不複在位,使于齊,顧反谏懷王曰,何不殺張儀。

    王悔,追張儀不及”。

    又說,“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無行”。

    又說,“頃襄王立,以子蘭為令尹。

    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

    又說,“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

    王怒而遷之。

    屈原至于江濱,被發行吟澤畔”。

    既“疏”了,既“不複在位”了,又“使于齊”,又“谏”重大的事,一大可疑。

    前面并不曾說“放流”,出使于齊的人,又能谏大事的人,自然不曾被“放流”。

    而下面忽說“雖放流”,忽說“遷之”,二大可疑。

    “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二句,依《楚世家》,是昭睢谏的話。

    “何不殺張儀”一段,張儀傳無此語,亦無“懷王悔,追張儀不及”等事,三大可疑。

    懷王拿來換張儀的地,此傳說是“秦割漢中地”,張儀傳說是“秦欲得黔中地”,《楚世家》說是“秦分漢中之半”。

    究竟是漢中是黔中呢?四大可疑。

    前稱屈平,而後半忽稱屈原,五大可疑。

     第二,傳說的屈原,若真有其人,必不會生在秦漢以前。

     (子)“屈原”明明是一個理想的忠臣,但這種忠臣在漢以前是不會發生的,因為戰國時代不會有這種奇怪的君臣觀念。

    我這個見解,雖然很空泛,但我想很可以成立。

     (醜)傳說的屈原是根據于一種“儒教化”的《楚辭》解釋的。

    但我們知道這種“儒教化”的古書解是漢人的拿手戲,隻有那笨陋的漢朝學究能于這件笨事! 依我看來,屈原是一種複合物,是一種“箭垛式”的人物,與黃帝周公同類,與希臘的荷馬同類。

    怎樣叫做“箭垛式”的人物呢?古代有許多東西是一班無名的小百姓發明的,但後人感恩圖報,或是為便利起見,往往把許多發明都記到一兩個有名的人物的功德簿上去。

    最古的,都說是黃帝發明的。

    中古的,都說是周公發明的。

    怪不得周公要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握發了!那一小部分的南方文學,也就歸到屈原、宋玉(宋玉也是一個假名)幾個人身上去。

    (佛教的無數“佛說”的經也是這樣的,不過印度人是有意造假的,與這些例略有不同。

    )譬如諸葛亮借箭時用的草人,可以收到無數箭,故我叫他們做“箭垛”。

     我想,屈原也許是二十五篇《楚辭》之中的一部分的作者,後來漸漸被人認作這二十五篇全部的作者。

    但這時候,屈原還不過是一個文學的箭垛。

    後來漢朝的老學究把那時代的“君臣大義”讀到《楚辭》裡去,就把屈原用作忠臣的代表,從此屈原就又成了一個倫理的箭垛了。

     大概楚懷王入秦不返,是南方民族的一件傷心的事,故當時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歌謠。

    後來亡秦的義兵終起于南方,而項氏起兵時竟用楚懷王的招牌來号召人心。

    當時必有楚懷王的故事或神話流傳民間,屈原大概也是這種故事的一部分。

    在那個故事裡,楚懷王是正角,屈原大概還是配角,——鄭袖唱花旦,靳尚唱小醜,——但秦亡之後,楚懷王的神話漸漸失其作用了,漸漸消滅了;于是那個原來做配角的屈原反變成正角了。

    後來這一部分的故事流傳久了,竟仿佛真有其事,故劉向《說範》也載此事,而補《史記》的人也七拼八湊的把這個故事塞進《史記》去。

    補《史記》的人很多,最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