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思想界的一個大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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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有一些寫文字的人最愛用整串的抽象名詞,翻來覆去,就像變戲法的人搬弄他的“一個郎當,一個郎當,郎當一郎當”一樣。

    他們有時候用一個抽象名詞來替代許多事實;有時候又用一大串抽象名詞來替代思想;有時候同一個名詞用在一篇文章裡可以有無數的不同的意義。

    我們這些受過一點嚴格的思想訓練的人,每讀這一類的文字,總覺得無法抓住作者說的是什麼話,走的是什麼思路,用的是什麼證據。

    老實說,我們看不懂他們變的是什麼掩眼法。

     我試從我平日最敬愛的一個朋友陶希聖先生的《為什麼否認現在的中國》一篇裡引一些例子。

     (1)在先,資本主義的支配還不大厲害的時候,中國人便想自己也來一番資本主義,去追上歐美列強。

     我們試想“也來一番資本主義”這句話是不是可以替代庚子拳禍以前的一切變法維新的企圖?設船廠,興海軍,興教育,改科舉,立制造局,翻譯格緻書籍,派遣留學生等等,這都可以用“也來一番資本主義”包括了!這不是用抽象名詞代替許多事實嗎? (2)胡先生在過去與封建主義争鬥的光榮,是我們最崇拜最願崇拜的。

     這裡說的是我自己了。

    然而我搜索我半生的曆史,我就不知道我曾有過“與封建主義争鬥的光榮”。

    壓根兒我就不知道這四十年的中國“封建主義”是個什麼樣子。

    所以陶先生如果說我曾提倡白話文,我沒法子抵賴。

    他恭維我曾與封建主義争鬥,我隻好對他說“小人無罪”。

    如果我做過什麼“争鬥”,我打的是骈文律詩古文,是死的文字,是某種某種混沌的思想,是某些某些不科學的信仰,是某個某個不人道的制度。

    這些東西各有很長的曆史,各有他的曆史演變的事實,都是最具體的東西,都不能用一個抽象名詞(如“封建主義”)來解釋他們,形容他們,或概括他們。

    即如骈文律詩,在中國古代封建制度的的确确存在的時代,何嘗有骈文律詩的影子?骈文律詩起于比較很晚的時代,與封建主義何幹?那個道地的封建制度之下,人們歌唱的(如國風)是白話,寫的(如《論語》)也是白話。

    後來在一個統一的帝國之下,前一個時代的活文字漸漸僵死了,變成古文,被保留作統一帝國的交通工具,這與封建主義何幹?又如我們所攻擊的許多傳統思想和信仰,絕大部分是兩千年的長期印度化的産物,都不是中國古代封建制度之下原有的東西。

    把這些東西都歸罪到“封建主義”一個名詞,其錯誤等于說痨病由于痨病鬼,天花由于天花娘娘,自缢尋死由于吊死鬼尋替身! 以上的例子都是用一個抽象名詞來替代許多具體的曆史事實。

    這毛病是籠統,是混沌,是抹煞事實。

     (3)沒有殖民地,我們想象不到歐美的燦爛光華。

     他們的燦爛光華是向殖民地推銷商品和投下資本賺下來的。

     (4)沒有殖民地,資本主義便不能存在。

     這樣的推理,隻是武斷的把一串名詞排成一個先後次序,把名詞的先後次序替代了因果的關系。

    “沒有殖民地,就沒有了資本主義;沒有了資本主義,就沒有了歐美的燦爛光華。

    ”多麼簡單幹脆的推論!中國沒有殖民地(?),中國就沒有資本主義。

    德國的殖民地全被巴黎和約剝奪了,德國也就沒有資本主義了,也就不會有燦爛光華了。

    明兒美國讓菲律賓獨立了,或者菲律賓和夏威夷群島都被日本搶去了,美國的資本主義也就不能存在了。

    況且在三十六年前,美國壓根兒就不曾有過一塊殖民地,美國大概就沒有資本主義了吧?大概也就沒有什麼“燦爛光華”了吧?這是史實嗎? 以上的例子是用連串名詞的排列來替代思想的層次,來冒充推理的程序。

    這毛病是懶惰,是武斷。

     (5)燦爛的個人自由的經濟經營時代,至少是不能在中國再見的了。

    自由的旗幟高張起來也是空的。

    有組織有計劃的生産,自然與自由主義的思想不相容。

    不過,民主或自由的思想在中國雖然空的很,卻有一些重大的使命。

    這是因為封建主義還有存在。

    在對抗封建主義的陣容一點上,民主與自由主義是能夠叫動社會同情的。

    如果誤解這種同情的到來,是說中國的文化必走上民主自由的十九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