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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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隻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髒腑内掙紮, 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 (十九年五月二十九日) 他的失敗是一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的失敗。

    他的追求,使我們慚愧,因為我們的信心太小了,從不敢夢想他的夢想。

    他的失敗,也應該使我們對他表示更深厚的恭敬與同情,因為偌大的世界之中,隻有他有這信心,冒了絕大的危險,費了無數的麻煩,犧牲了一切平凡的安逸,犧牲了家庭的親誼和人間的名譽,去追求,去試驗一個“夢想之神聖境界”,而終于免不了慘酷的失敗,也不完全是他的人生觀的失敗。

    他的失敗是因為他的信仰太單純了,而這個現實世界太複雜了,他的單純的信仰禁不起這個現實世界的摧毀;正如易蔔生的詩劇Brand裡的那個理想主義者,抱着他的理想,在人間處處碰釘子,碰的焦頭爛額,失敗而死。

     然而我們的志摩“在這恐怖的壓迫下”,從不叫一聲“我投降了”!他從不曾完全絕望,他從不曾絕對怨恨誰。

    他對我們說: 你們不能更多的責備。

    我覺得我已是滿頭的血水,能不低頭已算是好的。

     (《猛虎集自序》) 是的,他不曾低頭。

    他仍舊昂起頭來做人;他仍舊是他那一團的同情心,一團的愛。

    我們看他替朋友做事,替團體做事,他總是仍舊那樣熱心,仍舊那樣高興。

    幾年的挫折,失敗,苦痛,似乎使他更成熟了,更可愛了。

     他的苦痛之中,仍舊繼續他的歌唱。

    他的詩作風也更成熟了。

    他所謂“初期的洶湧性”固然是沒有了,作品也減少了;但是他的意境變深厚了,筆緻變淡遠了,技術和風格都更進步了。

    這是讀《猛虎集》的人都能感覺到的。

     志摩自己希望今年是他的“一個真正的複活的機會”。

    他說: 擡起頭居然又見到天了。

    眼睛睜開了,心也跟着開始了跳動。

     我們一班朋友都替他高興。

    他這幾年來想用心血澆灌的花樹也許是枯萎的了;但他的同情,他的鼓舞,早又在别的園地裡種出無數的可愛的小樹,開出了無數可愛的鮮花。

    他自己的歌唱有一個時代是幾乎消沉了;但他的歌聲引起了他的園地外無數的歌喉,嘹亮的唱,哀怨的唱,美麗的唱。

    這都是他的安慰,都使他高興。

     誰也想不到在這個最有希望的複活時代,他竟丢了我們走了!他的《猛虎集》裡有一首詠一隻黃鵬的詩,現在重讀了,好像他在那裡描寫他自己的死,和我們對他的死的悲哀; 等候他唱,我們靜着望, 怕驚了他。

    但他一展翅, 沖破濃密,化一朵彩雲: 他飛了,不見了,沒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志摩這樣一個可愛的人,真是一片春光,一團火焰,一腔熱情。

    現在難道都完了? 決不!決不!志摩最愛他自己的一首小詩,題目叫做《偶然》,在他的《卞昆岡》劇本裡,在那個可愛的孩子阿明臨死時,那個瞎子彈着三弦,唱着這首詩: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需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朋友們,志摩是走了,但他投的影子會永遠留在我們心裡,他放的光亮也會永遠留在人間,他不曾白來了一世。

    我們有了他做朋友,也可以安慰自己說不曾白來了一世。

    我們忘不了,和我們在那交會互放的光亮! 二十年,十二月,三夜 (原載于《新月》4卷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