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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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姓》的首位,趙!他的名?立在《論語》第一章的頭上,子曰! 先生的一切都和他姓名一緻居于首位:他的鼻子,天字第一号,尖、高、并不難看的鷹鼻子。

    他的眼,祖傳獨門的母狗眼。

    他的嘴,真正西天取經又寬又長的八戒嘴。

    鷹鼻、狗眼、豬嘴,加上一顆鮮紅多血、七竅玲珑的人心,才完成了一個萬物之靈的人,而人中之靈的趙子曰! 他不但得于天者如是之厚,凡加以人事者亦無所不盡其極:他的皮袍,從“霜降”穿過“五七國恥紀念日”,半尺來長的雪白麥穗,地道西口老羊皮。

    他的皮鞋,絕對新式,英國皮,日本作的,冬冷夏熱,臭聞遠近的牛皮鞋。

    ……道德,學問,言語,和其他的一切,不跟别人比較,(也沒有比較的必要。

    )他永遠是第一。

    他不要文憑,學位;有時候可也說: “咱若是要學位的時候,不要哲學博士,不要文學博士;咱要世界第一,無所不有的總博士。

    ” 有兩件事他稍微有一點不滿意:住的房是第三号,和上學期考試結果的揭示把别人的姓名都念完,才找到“趙子曰”三個墨飽神足的大字,有點兒不高興!然而,(然而,一大轉也。

    )客人們都管第三号叫“金銮殿”,自然第一号之意寓其中矣。

    至于名列榜末呢,他照着鏡子自己勉勵:“倒着念不是第一嗎!”于是那一點不高興,一片雪花兒似的那一點,沒其立足之地了。

     還有一件不痛快的事,這一件可不似前二者之容易消滅:他的妻子,在十年前,(趙子曰十五歲結婚。

    )真是九天仙府首席的小腳美人。

    他在結婚後三個月中,受愛情的激動,就寫了一百首七言絕句贊揚她的一對小金蓮。

    現在趕巧了在隆福寺的舊書攤上,還可以花三個銅子買一本趙著的《小腳集》。

    可是,現在的人們不但不複以窄窄金蓮為美,反異口同韻的诋為醜惡。

    于是“聖之時者”的趙子曰當然不能不跟着人們改換了“美”的觀念。

    他越看東安市場照像館外懸着的西洋裸體美人畫片,他越傷心家中貯藏着的那個醜女。

     他本是個海闊天空,心懷高朗的學者,所以他隻誠實的賞識真的美,隻勤懇的搜求人生的真意,而不信任何鬼氣皡漫的宗教。

    不幸,自從發覺了他那“頭”,或者說那“匹”,妻子的短處以後,他懊悔的至于信了宗教以求一些精神上的安慰。

    他的信仰物,非佛,非孔,非馬克思,更非九尾仙狐,而是鐵面無私的五殿閻君。

    牌餘酒後,他覺得非有些靈魂上的修養不可,他真的秉着虔誠,匍匐在地的禱告起來:“敬求速遣追魂小鬼将賤内召回,以便小子得與新式美人享受戀愛的甜美!閻君萬歲!阿門!” 祈禱之後,他心中輕快了許多,眼前光明了許多,好似他的靈魂在七寶蓮池中洗了一回澡。

    他那個小腳冤家,在他半閉着的眼中,象一條黑線似的飛向地獄去了;然後金光萬道,瑞彩千條,無數的維新仙子從天上飄然而降。

    他的心回複了原位,周身的血脈流的順了故轍,覺得眼前還有一盞一百二十燭力的西門子電燈,光明!希望!他從無聊之中還要安慰自己,“來吧!再爽快爽快!”于是“金銮殿”中兩瓶燒酒由趙子曰的兩片厚嘴唇熱辣辣直刺到他靈魂的深處!可憐的趙子曰! (2) 第三号差不多是天台公寓的公衆會議廳:一來是趙子曰的勢力所在,号召得住。

    二來是第三号是全公寓中最寬綽的房子。

     第三号的聚談和野樹林一樣:遠看是綠叢叢的一片,近看卻松,槐,榆,柳各有特色;同樣,他們的談話遠聽是一群醉鬼奏樂,亂吵;近聽卻各有獨立不倚的主張與論調:“你說昨天那張‘白闆釣單’釣的多麼脆!地上見了一張——” 第一位沒有說完,第二位:“店主東,黃骠馬的馬字,不該耍花腔兒呀!譚叫天活着的時候——” 第二位沒說完,第三位:“敢情小翠和張聖人裂了鍋啦!本來嗎——” 第三位沒說完,第四位:“你們想,我入文學系好,還是哲學系好?我的天性近——” 第四位沒說完,大家一齊喊:“莫談學事!” 第三号的聚談如此進行,直到大家的注意集中于一點,第三号的主人開始收拾茶碗,墨盒,和旁的一切可以用作武器的東西。

    因為問題集中的時候,茶碗墨盒便要飛騰了。

    第三号的主人倒不準是膽子小怕流血,卻是因為茶碗摔碎沒有人負責賠償。

     第三号的聚談,憑良心說,也不是永遠如此,遇到國家,社會,學校發生重大事故的時候,大家也真能和衷共濟的讨論救濟的方法。

    不幸,就是有時候打起來,第三号的主人也甘心為國家,社會而犧牲幾個茶碗。

     夜深了,若不是鐘鼓樓的鐘聲咚咚的代表着寒酸貪睡的北京說夢話,北京城真要象一隻大死牛那麼靜寂了。

    鬼似的小風卷着幾片還不很成熟的雪花,象幾個淘氣的小白蛾,在電燈下飛舞。

    雖然隻是初冬的天氣,卻已經把站街的巡警凍得縮着脖子往避風閣裡跑了。

     這種靜寂在天台公寓裡是覺不到的,因白天講堂上睡足了覺的結果,住客們不但夜間不困,而且顯着分外精神。

    王大個兒的《斬黃袍》已從頭至尾唱了三遍。

    孫明遠為讨王大個兒的歡心,聲明用他的咳嗽代替喝彩。

    裡院裡兩場麻雀打得正歡,輸急了的狠命的摔牌,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