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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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第二天早晨起來,趙子曰到歐陽天風屋裡去看,歐陽已經出去了。

    把他抽屜開開,喘了一口氣,把心放下了,那把刺刀還在那裡。

    他把它拿到自己屋中去,藏在床底下。

     他洗了洗臉,把春二車錢交給李順。

    到天成銀行去找莫大年。

     莫大年出門了。

     皺着眉頭往回走,到公寓找武端。

    武端隻顧說官場中的事,不說别的。

     他回到自己屋中,躺在床上。

    眼前老有個影兒:歐陽天風咬着牙往抽屜裡收刀! 自從趙子曰在去年下雪的那天,思想過一回,直到現在,腦子的運動總是不得機會。

     刀!咬着牙的歐陽天風!給了趙子曰思想的機會! 要是個甯舍命不舍女人的法國人,他無疑的是拿刀找李景純!不,他是中國人! 他要是個一點人心沒有的人,他應該幫助歐陽天風去行兇!不幸,他的激烈的行動都是被别人鼓惑的,他并沒有安着心去作惡。

    捆校長,打教員,是為博别人的一笑,叫别人一伸大拇指,他并沒有和人決鬥的勇氣!他也許真為作好事舍了命,可是他的環境是隻許他為得一些虛榮而仿佛很勇敢似的幹。

     就是李景純真奪了他的情人,他也不敢和李景純去争鬥。

    他始終怕李景純,或者這個畏懼中含着一點“敬仰”的意思。

    就是他毫無敬畏李景純的心,他到底覺得李景純比他自己多着一些娶王女士的資格。

    他是結過婚的人,他自己知道!他的妻子離了他不能活着,他的家庭也不會允許他和她離婚,他自己也知道這個! 他愛歐陽天風并不和愛别人有多少差别,不過是歐陽天風比别人谄媚他,愚弄他多一些方法與花樣就是了。

     凡是能耍花樣的就能支配趙子曰,這一點他自己覺不出來! 耍花樣到了動刀殺人的地步,趙子曰傻了!他沒有心殺人,可是歐陽天風的動刀和他有關系!他沒辦法! 他若是生在太平的時候,這些愛情的趣劇也本來是有滋味的。

    他可以不顧一切,隻想達到“有情人成眷屬”的含有喜氣的目的。

    他的社會是一團烏煙瘴氣,他的國家是個“破鼓萬人搥”的那個大破鼓。

    這個事實不必細想他也能理會得到。

    他知道:明白戀愛的男女不會比别人少挨大兵的打,自由結婚的人們也不會受外國人的特别優遇!他應當犧牲一點個人的享福替社會上作點事,他應當把眼光放遠一些,他應當把争一個女子的心去争回被軍人們剝奪的民權。

    這些個話,李景純告訴過他,現在他想起來了! 然而想起來好話和照着辦與否是兩件事!他的心擠在新舊社會勢力的中間:小腳兒媳婦确是怪可憐的,同時王女士是真可愛!個人幸福本當為社會國家犧牲了的,可是,自家管自家的事又是遺傳的“生命享受論”!新的辦法好,舊的規矩也不錯,到底那個真好,他看不清!穿西服也抖,穿肥袖華絲葛大衫也抖,為什麼一定要“抖”?誰知道呢! 勸歐陽天風不要行兇,到底他和王女士有什麼關系?找李景純去求辦法,李景純又和她有什麼關系?回家,不願看那個小腳娘,也覺着沒臉對父母!不回家,眼前就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事! 朋友不少,李五可以告訴他怎樣唱《黃金台》的倒闆,武端可以教給他怎麼請客,打牌。

    沒有能告訴他現在該當怎辦的。

    隻有李景純能告訴他,可是怎好找他去! 教育是沒用的,因為教育是教人識字的,教育家是以教書掙飯吃的。

    趙子曰受過教育,可是沒聽過怎樣立身處世,怎樣對付一切。

    找老人去問,老人撅着胡子告訴他:“忠孝雙全,才是好漢。

    ”找新人去求教,新人物說:“穿上洋服充洋人!” 在這種新舊沖突的時期,光明之路不是閉着眼瞎混的人所能尋到的,不幸,趙子曰又是不大愛睜眼的人。

     現在他确是睜着眼,可是那能剛一睜眼就看明“三條大道走中間”的那條中路呢! 越想越沒主意,不想眼前就是禍,趙子曰急得落了淚! 老以為他自己是個重要人物。

     現在,歐陽天風由天台公寓搬走了,連告訴趙子曰一聲都沒有!武端闆着黃臉,縣太爺似的一半閑談,一半教訓似的和趙子曰說東說西。

    找莫大年去,又怕他沒工夫閑談。

    找李景純去,又怕他不招待。

    雖然李順還是照舊的伏侍他,可是他由心中覺出自己的不重要了! 心裡要是不痛快,響晴的天氣也看成是黑暗的。

    連票友李五也不來了,其實趙子曰隻有兩天沒請他吃飯。

    勉強着打幾圈牌,更叫他生氣,輸錢倒是小事,手裡握着一對白闆就會碰不出來!他媽的……到屋裡看看那張蘇裱的戲報子,也覺得慘淡無光。

    “趙子曰”三個大金字不似先前那麼放光了! 歐陽天風搬走之後,趙子曰的眼睛掉在坑兒裡,兩片厚嘴唇撅得比平常長出許多。

    戲也不唱了,隻抱着瓶子“灰色劑”對着“蘇打水”喝,越喝越懊惱! 他又找了莫大年去。

     “老趙!你怎麼啦?”莫大年問。

     “老莫!我對不起你!”趙子曰幾乎要哭:“你在白雲觀告訴我的話,是真的!” “你看,我那能冤你呢!” “老莫!我後悔了!”趙子曰把歐陽天風怎樣半夜拿刀去找王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