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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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從鑼鼓中把古人的一舉一動形容得唯妙唯肖。

     離登台之期将近!除了挂胡子,穿靴子之外,他頭上又紮上了網巾。

    網巾紮好:把眉毛吊起多高,眼睛擠成兩道縫,而且腦門子發僵,有些頭昏眼花。

    可是,他咬着牙往下忍,誰叫古人愛上腦箍呢,唱戲的能不随着史事走嗎?犧牲的真精神? 裝束已畢,把一床被子挂在八仙桌前當台簾,左手撩袍,右手掀被子,口中一聲:“瓜——嗆!”他輕脆的往外一步跨出來。

    走了兩步,然後站住耍眼珠,眼珠滴溜亂轉約有半分鐘的工夫,才又微微點了點頭。

    點完了頭,用雙手的大拇指在整副的黑胡子邊兒上摸了一摸;因為古人的胡子是隻運動邊部而不動中心的。

    然後欲前而橫的擺了兩步,雙手輕輕正一正冠,口中“喋!喋!”學着小鑼的聲音,古人正冠的時候總是打兩下小鑼的。

     這樣練習了幾次,然後自拉自唱的仿效着古人的言語聲調。

    原來古人的言語是一半說一半唱。

    或者說:言語與歌唱沒有分别。

    歡喜也唱,悲哀也唱,打架也唱,拌嘴也唱。

    老太太也唱,小小子也唱,大姑娘也唱,小妞兒也唱。

    而且無論白天黑夜想唱就唱,甚至于古代的賊人在半夜裡偷東西的時候,也是一面偷一面唱。

    歌唱以前往往先自己道一個姓名,這個理由直到現在才有人明白:據心理學家說,中國古代的人民腦子不很好,記憶力不強,所以非自己常叫着自己的姓名不可;不如此,是有全國的人們都變成“無名氏”的危險。

     私下用了七八天的工夫,覺得有了十二分的把握。

    于是把歐陽天風,武端和旁的兩三位明友請過來參觀正式演習。

     “諸位,床上站着!”趙子曰挂着長髯在被子後面說:“地上是我一個人的戲台!先唱倒闆,唱完别等我掀簾,你們就喊好兒!‘迎頭好’是最難承受,十個票友倒有九個被‘迎頭好’給吓回去的。

    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喊,聽見沒有?” 吩咐已畢,他在被子後面唱倒闆:“金烏墜……玉兔東……上哦……哦……哦——” “好<哇!!!”大家立在床上鼓着掌扯開嗓子喊。

    “嗆——嗆!”趙子曰自己念着鑼鼓點,然後輕脆的一掀被子,斜着身扭出來。

     “好!好!”又是一陣喝彩。

     心中真咚咚的直跳,用力鎮靜着,摸胡子,正帽子,耍眼神,掀起胡子吐了一口唾沫,又用厚底靴把唾沫搓幹,一點過節也沒忘。

    然後唱了一段原闆二簧。

    唱完了把藍袍脫下,武端從床上跳下來,幫助王佐換上青袍。

    王佐等武端又上了床,才把一口木刀拿起來往左臂上一割。

    胳臂割斷,跳起多高,一個鹞子翻身摔了下去。

    然後“瓜哒瓜哒”慢慢往起爬,爬起來,手裡拿着那隻割下來的胳臂,頭象風車似的搖了一陣。

    …… 該唱的唱了,該說的說了,該摔的摔了,該哆嗦的哆嗦了;累得趙子曰滿身是汗,呼哧呼哧的喘。

    歐陽天風跳下床來給他倒了一碗開水潤潤嗓子。

     “怎樣,諸位?”趙子曰一面卸裝一面問。

     “好極了!你算把古人的舉動态度琢磨透了!”大家争着說。

     “好,日夜咂摸古人的神氣,再不象還成呀!”趙子曰驕傲自足的一笑。

     “‘真’就是‘美’,”内中一位美術院的學生說:“因為你把古人的行動作真了,所以自然觀着美!你那一摸胡子,一甩袖子,紗帽翅一顫一顫的動,叫我沒法子形容,我隻好說真看見了古人,真看見了古代的美!” “老武!腔調有走闆的沒有?”趙子曰聽了這段美術論,心中高興極了,可是還闆着面孔,學着古人的“喜怒不形于色”,故意問自己有無欠缺的地方。

     “平穩極了!”武端說:“你猜怎麼着。

    就是‘嶽大哥’的‘嶽’字沒有頓住,滑下去了!是不是?” “那看那一派!”歐陽天風撇着小嘴說:“譚叫天永遠不把‘嶽’字頓住!” (歐陽天風到北京的時候,譚叫天早已死了!譚叫天到上海去的時候,歐陽天風還不懂什麼叫聽戲!) “到底是歐陽啊!——”趙子曰點頭咂嘴的說:“老武!你的二簧還得再學三年!” “先别吹騰!”歐陽天風笑着說:“那頂紗帽不可高眼!”“怎麼?” “差着兩盞電燈!”歐陽天風很得意的說:“你看,人家唱《秋胡戲妻》的時候,桑籃上還有電鈴,難道你這個王佐倒不如秋胡的媳婦闊氣?不合邏輯!” “安上電燈,萬一走了電,王佐不但斷了臂,也許喪了命哇!”趙子曰很慎重的說:“小兄弟!别亂出主意!”“黃天霸,楊香五的帽子上現在全有電燈,就沒有一個死了的,你為什麼單這樣膽小?”歐陽天風拍着趙子曰的肩膀說:“你的戲一點挑剔沒有,除了短兩盞電燈!我保險,死不了!” 這個問題經幾個人辯論了兩點多鐘,大家全贊成歐陽天風的意見。

    于是趙子曰本着王佐斷臂的犧牲精神,在紗帽上安了兩盞小電燈,一盞紅的,一盞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