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中西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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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點:蘇州滄浪亭旁 時間:民國三十五年 自從朱柳二先生那夜談勞倫斯以後,數日不曾會面。

    這夜朱先生飯後無事,踏月向滄浪亭走來,有意無意的走到柳先生家門,順便進去,也不管柳先生正在吃飯,一直走到上房。

    柳夫人與柳先生眶在月下對飲,自然也不回避。

    朱先生自己拿條闆凳湊上,一屁股坐下。

    不一會撤席,老王排上水果,大家目嚼且談,甚是自在。

    起初大家亂扯亂談,後來談到英國新出一部轟動歐洲的講中國文化之書。

     柳:文化這個東西,談何容易。

    東西文化之不同,其實都是基于生理上的。

    你想日耳曼族信奉耶教一千餘年,這耶教是由小亞細亞傳過去的,所以也有和平謙虛惡魔罪孽等等觀念,日耳曼族名為信奉,骨子裡何曾變了絲毫,還是進取冒險,探北極,制大炮,互相火并,就是因為西人身體氣質不同。

     你看他們鼻子那麼高,眼孔那麼深,下巴那麼挺,就曉得了。

    十年前也有西歐和尚來到中國,佛号叫做“照空”,我也跟他談過話,那裡有一點出家人相貌,談起話來,就像一顆炸彈,時有爆發之勢,恨不得歐人天誅地滅,當時我稱他為火藥菩薩,老實說,清淨無為還是我們東方的玩意兒。

    你想一個天天探北極,賽摩托車,打破飛機紀錄的民族還能做真正佛門弟子嗎?西洋人要扮出清淨無為的相貌,隻覺得滑稽好笑罷了。

     朱:想起來好笑。

    西洋人到我們中國來傳教,叫我們和平忍耐謙虛無抵抗,這真太豈有此理了。

    難道世上還有比我們中國更和平忍耐的老百姓嗎? 柳:我就是這麼說。

    中國文化就是有什麼好處,西洋人也是學不來的。

     西洋的個人主義。

    不在于他們的書上,而在于他們的骨子裡頭。

    你看看西洋女子之剛強獨立跟中國女子之小鳥依人一比就明白了。

    你再看中裝與西裝這别,舒服溫暖,西裝不如我,而間架整齊,中裝不如西裝。

    其實西裝也何嘗無舒服溫暖的衣服,你看他們在家穿的dressinggown及slippdrw(便服軟鞋)何嘗不跟中裝一樣,隻是我們中國同胞經過幾千年的叩頭請安,骨,子都軟了,所以在家在外都穿他們的“便服”及“拖鞋”罷了。

    他們祖宗在我們明代還在出入綠林騎馬試劍,到現在胸部臂上還有茸茸的紅毛,讓他們再文明了二千年,你且看看他們要不要在家在外都穿起長袍軟鞋。

    西婦常有嘴上一撮胡須,中國女子就少有,中國女子有“白闆”,西洋就沒見過這名詞。

     中國女子皮膚比西洋女子嫩,就是因為二千年的深守閨中,難得出汗,所以毛孔也細起來了。

    凡此種種都足見中西體格氣質上之不同。

    再加上中國的政治制度,不容人多管閑事,中國社會制度,不容人太出風頭,即使生下來有一點英靈之氣,都被這種社會壓完了,大家俯就常局,八面玲珑,混過一生,了此公案,怎麼不叫聰明的人都明哲保身,假裝胡塗呢?如果有什麼真正英雄豪傑,必不容于家庭,不容于社會,一驅之于市井,再驅之于綠林,剩下的一些孝子順民大家争看武俠小說過瘾罷了。

    再加上家庭制度把你的個性消滅,而美其名曰“百忍”,于是子忍其父,媳忍其姑,姊忍其弟,弟忍其兄,妯娌忍其妯娌,成一個五代同堂的團圓局面,你說怎麼不叫中國人的臉龐也都圓了起來?你想社會制度如此不同,他們來講我們的文化有什麼用處? 朱:吾兄所言誠是。

    我想處世哲學社會制度終歸東西不同,但是西方主動,東方主靜,西方主取,東方主守,西方主格物緻知之理,東方主安心立身之道,互相調和,未嘗無用。

    世事如此糾紛,西人一天打,打,打,照道理,學所以為人,并非人所以為學,以人為一切學問的中心,這是中國文明之特征,人生在世不滿百,到頭來盤算一下,真正叫我們受用的,還不是飲食男女,家庭之樂,朋友之快,心地清淨,不欠債,及冬天早晨得一碗熱粥一碟蘿蔔幹求一溫飽嗎?常人談文化總是貪高鹜遠,搬弄名詞,空空洞洞,不着邊際,如此是談不到人生的,談不到人生便也談不到文化。

    這樣一來就有點像盲人騎瞎馬了。

    我最佩服一孔夫子的話,叫做”道不遠人,人以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這是真正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