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讓我快快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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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解決,決不再拖泥帶水。

    她一旦狠下心來,就什麼事都敢做。

     就多一天,哪怕多半個小時,都不行嗎?連一點暗示都不給他,用這種缺乏理智的行為強迫他,用這種無可挽回的形式,将三個人全部推到一個總危機之中。

    而他,卻是最害怕失去選擇自由,不得不接受強加給他的愚蠢的決定。

     “中國女人真危險!”他不由得心裡打了個顫。

     另一種情況更有可能:程早就知道一切,程和林已經有好幾次激烈争吵,隻是不願公開吵。

    程情願相信林到一定程度會回頭,不會危及婚姻。

    這樣他可以保留臉面,不僅是在校園,而且在中國知識界,所以他從沒來找他們麻煩——中國人一向比西方人有耐心。

    程見到他時,每次都很客氣。

     但是,在朱利安失蹤的這段時間,一定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使程不再忍耐下去。

    比如,林絕望中做過很不理智的事——從她慘白絕望的臉色看,甚至有可能她把自殺的威脅付諸行動。

    事後隻能向丈夫悔過,并許諾再不繼續這種私情。

     他想起林在與他做愛時,有好幾次歎息,好像輕聲說過一句:“你走了,為什麼又要回來?”如此輕,仿佛不是對他說,而是對自己。

     他的仆人,兩個,都可以随時出賣他這個洋鬼子,去向院長讨好。

    從第一天跨入這幢房子,他就憑直覺不喜歡有仆人同住。

    他的一舉一動,都可能早就報告了。

    程太容易知道。

    他早就應當明白,程不知道,才真是奇怪的事。

    而今天,仆人可能報告說,兩人就在床上。

    難堪之中,程可能被迫采取行動。

    他承認,他對林的耐心,遠不如程。

     朱利安記得小說家福斯特,另一個在他生命裡像父親一樣的人,曾對母親說過:“朱利安狂野行為後面,骨子裡還是一個真正的英國紳士。

    ”現在,在這個下了一夜的雨停止的初秋的上午,朱利安有些明白了,他的确是個十足的英國人,中國——中國女人,中國革命,中國的一切,對他來說,永遠難以理解。

    他既不能承受中國式的激烈的革命,也不能承受中國式的狂熱的愛情。

     他看到林坐在床上,臉上有一種陌生的神色,兩眼茫然,不知在看什麼,或許在等什麼?而程從喉嚨裡清嗓音,要打破沉默,好像又要再說一遍,說他不是個紳士。

     這時,朱利安卻安靜地站起來,對程說:“我向你表示最深的道歉,我承擔全部責任,并且,我現在就提出辭職,離開中國。

    ” 他走出卧室。

    在下樓梯時,身後那寬敞的卧室,沉寂已久的林,發出一聲沙啞的嚎叫,是一句中文,好像是在罵他,但他聽不懂。

    朱利安覺得度過非常漫長的時間了,才聽到她的聲音,她也能發出聲音,隻是一聲被射倒的野獸般的嚎叫。

     他在樓梯上略略停了一會兒,他有點失望,他沒有等到她的哭聲。

     朱利安一直為等不到林的哭聲心裡不是滋味。

    在他回英國的途中,路經香港,在旅館時,他的鄉愁病犯了,用此來對抗他一直想折回中國去的念頭,這念頭有時是如此強烈,一天會出現好多次。

    以緻他寫信給母親,建議母親在花園裡挖一個遊泳池。

     有點水,即使不是江或湖,也是安慰。

     武漢不僅在地圖上和空間都遠了。

    好像許多年已經逝去,母親那裡累積他的信,怕有上百封了吧,環視一下整個生命,不過一小段。

    他覺得他這一生不會再有愛情,可能就将消除掉心裡那種滋味,不完全是難受,準确地說,是慊慊的感覺。

     在街上,遇見有些像林的中國女人,他都不去看。

    他不想再見到她。

     夜裡,他突然大汗淋淋醒來,他夢見了她,穿着一身黑衣。

    好像她從來都沒穿過這種顔色。

     林是決不會再當着他的面哭的,哪怕是他不在房間,也不願意讓他聽見的。

    她把最後一點自尊留給了她自己。

     對于他們的無奈結局,她也不是沒有責任的:她就是不肯僅僅做他的情婦,因為她愛過他,仍然愛他,甚至一天比一天都更真實地愛着他。

    這是她做人的權利,愛的權利,她就是不肯被他那麼不公正地對待:偷偷摸摸,不敢理直氣壯地愛她。

    她不能讓他不把她當做平等的人對待。

     在那個緻命的上午,她的眼光就把他看穿:他實際上擺脫不了種族主義,不過比其他西方人更不了解自己而已。

    他的靈魂深處藏着對中國人的輕視,哪怕對方是他最心愛的女人。

    在林和程面前,他的決斷絕情,說到底,還是西方人的傲慢。

     不能回想,他對自己警告。

    他自認為是個世界主義者,結果隻是在東方獵奇。

    他隻能回到西方文化中鬧戀愛,鬧革命。

    此時,他突然想起,K,是“神州古國”,中國古稱Cathay的詞源Kitai,他命中注定無法跨越的一個字母。

     船駛出海灣,慢慢地進入大洋,掉頭向西行駛。

    每向前一段,他就少了一點感覺,當那片廣袤的大陸變成一條線時,他的痛苦也減輕了幾分。

    船浮漂在大洋上,四周全是海水,和天空一樣藍,沒邊沒際的,一隻海鷗也沒有。

    那慊慊的感覺,卻依然帶着一種辛酸的疼痛,在吸他腦汁和血似的。

    他看見波浪散開,天和海漸漸透明,透明得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