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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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荪甫在幻覺中便又回到夜總會酒吧間牆角的那幕活劇;趙伯韬那些充滿了威脅意味的話跟着吳荪甫的蔔蔔地跳着的心一個字一個字跳了出來。

    老趙的用意再明白也沒有了,因而現在留給荪甫的路就隻有兩條:不是投降老趙,就是益中公司破産!隻這兩個念頭,就同走馬燈似的在吳荪甫腦子裡旋轉,不許他想到第三種方法;并且絕對沒有掙紮反抗的泡沫在他意識中浮出來。

    現在的吳荪甫已經不是兩個月前吳老太爺初喪時候的吳荪甫了!發展實業的熱狂已經在他血管中冷卻!如果他現在還想努力不使益中公司破産,那也無非因為他有二十多萬的資本投在益中裡,而也因這一念,使他想來想去覺得除了投降老趙便沒有第二個法子可以保全益中——他的二十萬資本了! “然而兩個月的心血算是白費了!” 吳荪甫自言自語地哼出了這一句來,在那靜悄悄的大客廳裡,有一種刺耳的怪響。

    他跳起來愕然四顧,疑心這不是他自己的話。

    客廳裡沒有别人,電燈的白光強烈地射在他的臉上。

    窗外有兩個當差的黑影蠕蠕地動着。

    吳荪甫皺着眉頭苦笑。

    再躺在那沙發裡,他忽然又記起了不久以前他勸誘杜竹齋的那一番話:“上海有一種會打算盤的精明鬼,頂了一所舊房子來,加本錢粉刷裝修,再用好價錢頂出去;我們弄那八個廠,最不濟也要學學那些專頂房子的精明鬼呀……而且隻要我們粉刷裝修得合式,鼎鼎大名的趙伯韬就是肯出大價錢的好戶頭呀!”這原是一時戲言,為的想拉住杜竹齋,但是現在卻成了谶語了!吳荪甫想着又忍不住笑起來,覺得萬事莫非前定,人力不能勉強! 他倒心定些了。

    他覺得膽小的杜竹齋有時候實在頗具先見之明,因而也省了多少煩惱。

    他又進一步計算着益中公司的全部财産究竟值多少,和趙伯韬進行實際談判的時候應該提出怎樣的條件,是幹幹脆脆的“出頂”好呢,還是藕斷絲連的抵押!他愈想愈有勁兒,臉上亦紅噴噴了。

    他不但和兩個月前打算進行大規模企業的時候是兩個人,并且和三小時前在小火輪上要求刺激的時候也截然不同了!現在他有了“出路”。

    雖然是投降的出路,但總比沒有出路好多罷! 可是他這津津有味的瞑想突然被擾亂了。

    四小姐蕙芳像一個影子似的踅到他的面前,在相離三尺許的地方站住了,很惶惑不安似的對住他瞧。

     “哦——四妹麼?你沒有出去?” 吳荪甫确定了是真實的四小姐而不是他的幻覺的時候,就随口問一句,頗有點不耐煩的神氣。

     四小姐不回答,走到荪甫旁邊的椅子裡坐定了,忽然歎一口氣。

    荪甫的眉頭立刻皺了一下,幾句嚴厲的話也已經沖到他嘴唇邊,但到底仍舊咽了下去。

    他勉強笑了一笑,正想換用比較溫和的話,四小姐卻已經先開口: “三哥!過了爸爸的開喪,我打算仍舊回鄉下去!” “什麼!要回鄉下去?” 吳荪甫吃驚地說,臉色也變了。

    他真不懂四小姐為什麼忽然起這怪念頭,他的獰厲而驚愕的眼光釘住了四小姐那蒼白得可憐的面孔。

    四小姐低了頭,過一會兒,方才慢吞吞地回答: “我是一向跟爸爸在鄉下的,上海我住不慣——” “兩個月住過了倒反覺得不慣了麼?哈哈!” 吳荪甫打斷了四小姐的話,大聲笑了起來,覺得四小姐未免太孩子氣。

    可是他這猜想卻不對。

    四小姐猛擡起頭來,尖利地看着她的哥哥。

    她這眼光也就有幾分很像吳荪甫下了決心時的眼光那麼威棱四射。

    她和她哥哥同禀着剛強的天性,不過在她這面是一向斂而不露。

    現在,她這久蘊的天性卻要噴發! “不慣!住過了覺得不慣,才是真的不慣!也不是房子和吃食不慣,是另一種不慣,我說不明白!天天像做亂夢一樣,我心魂不定;可是天天又覺得太閑了,手腳都沒有個着落似的!我問過珊妹她們,都不是這樣的!想來就因為我是一向住鄉下,不配住在上海!” 四小姐例外地堅持她的意見,忽然眼眶紅了,滴下幾點眼淚來。

     “哦——那麼,四妹……” 吳荪甫沉吟着,說不下去;他的臉色異常溫和了。

    雖然他平日對待弟妹很威嚴,實在心裡他是慈愛的,他常常想依照他自己認為确切不移的原則替弟妹們謀取一生的幸福,所以現在聽得四小姐訴說了生活的苦悶,他也就如同身受那樣難過,可是企業家的他,不能了解少年女郎的四小姐那種複雜的心靈上的變化和感情上的沖突! 四小姐卻就敏感得多。

    荪甫那溫和的臉色使她蓦地感到了久已失去了的慈母的撫愛。

    這是十多年來第一次感到罷?她随侍老太爺十年之久,也不曾感到過這樣溫暖的撫愛。

    老太爺對待她始終就像一位傳授道法的師傅,他們父女中間的内心生活是非常隔膜的,而現在,四小姐從哥哥那裡得到這意外的慰藉,她的少女的舌頭就又更加靈活起來。

     “三哥!我剛到上海的時候,隻覺得很膽小;見人,走路,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畏怯。

    現在可不是那樣了!現在就是總覺得太悶太閑;前些時,嫂嫂教我打牌,可是我馬上又厭煩了。

    我心裡時常暴躁,我心裡像是要一樣東西,可是又不知道到底要的是什麼!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要些什麼;我就是百事無味,心神不安!” “那麼,你是太沒有事來消磨工夫罷?那麼,四妹,你今天為什麼不跟嫂嫂一塊兒去散散心呢?” 吳荪甫的臉色更加溫和了,簡直是慈母的臉;可是他的企業家的心卻也漸漸有點不耐煩。

     “我不想出去——” 四小姐輕聲回答,籲一口氣,就把餘下的話都縮住了,往肚子裡咽。

    無論如何,哥哥總是哥哥,況又是一向嚴厲的哥哥,有些複雜的女孩兒家的心情,她不好對這位哥哥講。

    她低下了頭,眼眶裡又潮濕了;她眼前忽然浮起了幻象:一對青年男女,好像就是林佩珊和杜新箨罷,很自然地談笑戲谑。

    她覺得那是很惬意的,然而她是孤單,并且她心裡有一根線,不知道什麼時候生根在那裡的一根線,總牽住了她,使她不能很自然地和接近她的男子談笑。

    她恨這根線,然而她又無法拔去這根線!她就是被這樣感情上的矛盾沖突所磨折!她想躲避,眼不見,心不亂!可是她這樣的苦悶卻又無處可以告說。

    她咬一下嘴唇,再擡起頭來,毅然說: “三哥!我自己曉得,隻有到鄉下去的一法!也許還有别的法子,可是我現在想得起來的,隻有到鄉下去這個法子了! 再住下去,我會發狂的!三哥!會發狂的!” “哎,哎!真是奇怪!” “我自己也知道太奇怪,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 “沒有什麼的!再住住就好了,就慣了!你看阿萱!” 吳荪甫的語氣稍稍嚴厲些了;他不耐煩地搖搖身體站了起來,就想結束了這毫無意味的交涉。

    可是四小姐卻異常堅決,很大膽地和荪甫眼對眼相看,冷冷地回答道: “不讓我回鄉下去,就送我進瘋人院罷!住下去,我遲早要發瘋的!” “哎,哎!真是說不明白!這麼大的人了,還是說不明白! 可是我倒要問你,到鄉下去,你住在哪裡呢?” “家裡也好住的!” “你一個人住在家裡不是更加悶了麼?” “那麼,四姨家裡也好住!” 吳荪甫搖着頭,鼻子裡哼了一聲,踱起方步來。

    對于這妹子的執拗也沒有辦法,他是異常地震怒了!他,向來是支配一切,沒有人敢拂逆他的命令的!他又始終不懂得四小姐所以要逃避上海生活的原因,他隻覺得四小姐在老太爺的身邊太久,也有了老太爺那種古怪的脾氣:憎恨近代文明,憎恨都市生活;而這種頑固的憎恨,又是吳荪甫所認為最“不通”的。

    他突然站住了,轉臉又問四小姐道: “那麼,你永遠躲在鄉下了麼?” “說不定!我想來一個人的性情常常會變的!不過現在我相信回到鄉下去,比在上海好!” 吳荪甫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覺得找到了一個根據點,可以反攻四小姐那頑固的堡寨了;但是他還沒開口,忽然一片聲汽車喇叭叫從大門外進來,當差高升在園子裡高聲喊道: “少奶奶和林小姐他們都回來了!” 接着就是錯雜的笑語聲和高跟皮鞋響。

    第一個跳進客廳來的,是阿萱,手裡拿着一把戲台上用的寶劍。

    他顯然并沒料到荪甫也在客廳裡,一邊笑,一邊很得意地舞弄他這名貴的武器。

    可是猛一轉臉,他看見荪甫那獰厲的眼光射在他身上,于是手就挂下去了,然而還很大膽地嘻嘻笑着。

    吳荪甫皺了眉頭,覺得眼前這寶劍就是上次那隻“镖”的擴大;阿萱也敢公然舉起叛逆的旗幟了,不許他玩什麼镖,他倒去弄更加惹眼的長家夥,這還了得! 這時少奶奶也進來了,一眼瞧去就知道荪甫要發作,趕快回護着阿萱說道: “不是他自己要買這家夥,學詩送給他的。

    近來學詩也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