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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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 “怎麼是我造謠呢!廠裡人好幾個挨打,你看老李鼻子上還挂着招牌呀!” “那是你們自己先叫了許多人,又不同我打招呼;人多手雜,吃着幾記是有的。

    ” “我們叫了人是防備女工們攔廠的——” “我的人也是防着女工們要攔廠!我的人是幫忙來的!” “你簡直是白賴了!現有阿祥做見證,你們開頭就打廠裡的人!我們的人趕散攔廠的女工,你們就扭住了我們廠裡人打架!” “阿祥是胡說八道!” 錢葆生大叫,咬着牙齒,額角上全是黃豆大的汗粒了。

    他頓了頓,忽然也轉了口氣: “早上的事已經完了,說它幹麼!現在我幹幹脆脆一句話問你:我的條款,你答應不答應?一句話為定,不要噜噜嗦嗦!工會裡等着我回話!” “可是我們先得講定,不準再玩今天早上那套把戲!并不是我怕,就為的自家人打架,叫外邊人聽了好笑;況且自己人一打,就便宜了那班工人!” “那麼,你們也不要叫人!” “我們叫了人來是防備女工鬧事!我們不能不叫!老李,你說是麼?” “對,對!葆生,你放心,人都是我叫來的,怎麼會跟你擡杠!” “可不是!老李的話多麼明亮!那就說定了,不許再弄出今天早上的事!葆生,請你先去關照好了你的人,——解散了他們,回頭三先生來了,我把你的條款對他說,我們再商量。

    ” 屠維嶽抓住這機會,就再逼進一步,并且帶出了延宕談判的第二步策略。

    李麻子也在旁邊湊趣加一句: “葆生,你就先去關照了他們不要再胡鬧,讓屠先生也放心。

    ” “不用關照的!沒有我的話,他們不敢胡鬧!” 錢葆生拍着胸脯說。

    可是他這句話剛剛出口,突然遠遠地來了呐喊的聲音。

    屠維嶽臉色變了,立刻站了起來。

    同時就聽得窗外一片腳步聲,一個人搶進門來,是莫幹丞,口吃地叫道: “又,又,又出了事!” 屠維嶽下死勁釘了錢葆生一眼,似乎說“那不是你又搗亂麼!”就一腳踢翻了椅子,飛也似的跑出去了。

    李麻子也跳起身來,滿臉通紅,一伸手揪住了錢葆生,滿嘴飛出唾沫來,大聲罵道: “葆生,太不成話了!太不成話了!” 錢葆生不回答,滿臉鐵青,也揪住了李麻子;兩個人揪着就往外跑;錢葆生一面跑,一面掙紮出話來道: “我們去看去!我們去看去!——他們這批混蛋該死!” 他們兩個人腳步快,早追上了屠維嶽。

    他們遠遠地就看見廠門外烏黑黑一堆人。

    呼噪的聲音比雷還響。

    他們三個人直沖上去看得明白時,一齊叫苦,立刻臉色都灰白了!這裡大部分是瘋老虎一般的女工!他們三個人趕快轉身想溜,可是已經遲了!女工的怒潮把他們沖倒,把他們卷入重圍!馬路上呼噪着飛來了又一群女工,山一樣的壓過來,壓迫到廠門裡邊的單薄的防線了。

    滿空中飛響着這些突擊者的口号: “總罷工!總罷工!” “上工是走狗!” “關了車沖出來呀!” 廠門裡那單薄的防線往後退了。

    沖廠的女工們火一樣的向前卷去。

    她們湧進那狹窄的小鐵門,她們并且強力迫開了那大鐵門了!這都是閃電那樣快,排山倒海那樣猛!可是蓦地從側面沖過一彪人來,像鋼剪似的把這女工隊伍剪成了兩橛。

    這是桂長林帶着一班警察不遲不早趕到了!警笛的尖音從呼噪的雷聲裡冒出來了。

    砰!砰!示威的槍!砰!砰!實彈了!廠門裡單薄的防禦者現在也反攻了。

    沖廠的女工們現在隻有退卻。

    她們逼退了桂長林那一隊,向馬路上去了。

     “追呀,捉呀!見一個,捉一個!” 桂長林狂吼着。

    同時馬路上四處都響起了警笛的凄厲的尖音;這是近處的警署得了報告,派警察趕來分頭兜捕。

    桂長林帶着原來的一班警察就直撲草棚區域,在每扇破竹門後留下了恐怖的爪印。

    他捉了二十多個,他又驅着二百多個到廠裡去上工! 屠維嶽和錢葆生都在混亂中受了傷。

    錢葆生小腿上還吃着那兩響“實彈”的誤傷,犧牲了一層油皮。

    然而他仍舊不能不感謝桂長林來的時機剛好,救了他一條命。

     在屠維嶽的卧室裡,桂長林很高興地說道: “三百多工人開工了,你聽那絲車的聲音呀!何秀妹,張阿新,也捉到了;順便多捉了十幾個。

    冤枉她們坐幾天牢,也不要緊!她媽的那班沖廠的騷貨,全不要命!也不是我們廠裡的,一大半是别家廠裡的人!——可是,屠先生,你和錢葆生談判得怎樣了?” “現在是我們勝了!長林,你打電話去告訴三先生!” 屠維嶽冷靜地微笑着說,他陡然想起還有一個人的下落要問問,可是他那受傷的地方又一陣痛,他的臉變青了,冷汗鑽出了額角,他就咬緊了牙關不作聲。

     絲廠總同盟罷工中間一個有力的環節就這樣打斷了!到晚上七點鐘光景,跟昏黑的暮色一齊來的,是總同盟罷工的勢将瓦解。

    裕華絲廠女工的草棚區域在嚴密的監視下,現在像墳墓一般靜寂了;女工們青白的臉偶然在暝色中一閃,低聲的呻吟偶然在凍凝似的空氣中一響,就會引起警戒網的顫動,于是吆喝,驅逐,暫時打破了那墳墓般的靜寂! 從這草棚區域的陰深處,一個黑影子悄悄地爬出來,像偷食的小狗似的嗅着,嗅着,——要嗅出那警戒網的疏薄點。

    星光在深藍的天空睒着眼。

    微風送來了草棚中小兒的驚啼。

    一聲警笛!那黑影子用了緩慢的然而堅定的動作,終于越過了警戒線。

    動作就快了一點。

    天空的星睒着眼,看着那黑影子曲曲折折跑進了一個龌龊的裡,在末衖一家後門上輕輕打了三下。

    門開了一道縫,那黑影子一閃,就鑽了進去。

     樓上的“前樓”擺着三隻沒有蚊帳的破床,卻隻有一張方桌子。

    十五支光電燈照見靠窗的床上躺着一個女子,旁邊又坐着一個,在低聲說話。

    坐着的那女子猛一回頭,就低聲喊道: “呀!月女姐,你——隻有你一個人麼?” “秀妹和阿新都捉去了,你們不曉得麼?” “曉得!我是問那個姓朱的,朱桂英罷,新加入的,怎麼不來?” “不能夠去找她呀!險一些兒我也跑不出來!看守得真嚴!” 陳月娥說着搖搖頭,吐出一口唾沫。

    她就在那方桌旁邊坐了,随手斟出一杯茶,慢慢地喝。

    床上那女子拍着她同伴的肩膀說道: “跟虹口方面是一樣的。

    瑪金,這次總罷工又失敗了!” 瑪金嘴裡恨恨地響了一聲,卻不回答;她的一對很有精神的黑眼睛釘住了陳月娥的臉孔看。

    陳月娥顯然有些懶洋洋地,至少是迷惘了,不知道當前的難關怎樣打開。

    她知道瑪金在看她,就放下茶杯轉臉焦躁地問道: “到底怎麼辦呀!快點對我說!” “等老克來了,我們就開會。

    ——蔡真,什麼時候了呀? 怎麼老克還不來!連蘇倫也不見。

    ” “七點二十分了!我也不能多等。

    虹口方面,八點半等我去出席!嗳!” 躺在床上的蔡真回答,把身子沉重地颠了一颠,就坐了起來,抱住了瑪金,輕輕地咬着瑪金的頸脖。

    瑪金不耐煩地掙脫了身,帶笑罵道: “算什麼呢!色情狂!——可是,月大姐,你們廠裡小姊妹的‘鬥争情緒’怎樣?還好麼?這裡閘北方面一般的女工都還堅決;今天上午她們聽說你們廠裡一部分上工,她們就自動地沖廠了!隻要你們廠裡小姊妹堅決些,總罷工還可以繼續下去。

    你們現在是無條件上工,真糟糕!要是這一次我們完全失敗,下次就莫想幹!” “這一次并沒有完呢!瑪金!我主張今晚上拚命,拚命去發動,明天再沖廠!背城一戰!即使失敗了,我們也是光榮的失敗!——瑪金!我細細想,還是回到我的第一個主張:不怕犧牲,準備光榮的失敗!” 蔡真搶着說,就跑到陳月娥跟前,蓦地抱住了陳月娥,臉貼着臉。

    陳月娥臉紅了,扭着身體,很不好意思。

    蔡真歇斯底裡地狂笑着,又擲身在床上,用勁地顫着,床架格格地響。

     “小蔡,安靜些!……光榮的失敗!哎!” 瑪金輕輕罵着,在那方桌旁邊坐了,面對着陳月娥,就仔細地質問她廠裡的情形。

    可是她們剛回答了不多幾句話,兩個男子一先一後跑了進來。

    走在前面的那個男子拍的一聲在方桌邊坐下了,就掏出一隻鐵殼表來看了一眼,匆匆忙忙地發命令道: “七點半了!快點!快點!瑪金!停止談話!蔡真!起來! 你們一點也不緊張!” “老克!你也是到遲了!快點!瑪金,月大姐!八點半鐘,我還要到虹口呀!” 蔡真說着就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