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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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迷天白霧。

    馬路上隆隆地推過糞車的時候,裕華絲廠裡嘟嘟地響起了汽笛。

    保護開工的警察們一字兒排開在廠門前,長槍,盒子炮,武裝嚴整。

    李麻子和王金貞帶領着全班的稽查管車,布滿了絲車間一帶。

    他們那些失眠的臉上都罩着一層青色,眼球上有紅絲,有興奮的光彩。

     這是決戰的最後五分鐘了!這班勞苦功高的“英雄”,手顫顫地舉着“勝利之杯”,心頭還不免有些怔忡不定。

     在那邊管理部的遊廊前,屠維嶽像一位大将軍似的來回踱着,準備聽凱旋。

    他的神情是堅決的,自信的;他也已經曉得吳為成他們昨夜到過吳荪甫的公館,但他是沒有什麼可怕的!他布置得很周密。

    稽查管車們通宵努力的結果也是使他滿意的。

    隻有一件事叫他稍微覺得掃興,那就是阿祥這混蛋竟到此刻還不來“銷差”。

     汽笛第二次嘟嘟地叫了,比前更長更響。

    叫過了後,屠維嶽還覺得耳朵裡有點嗡嗡然。

    絲車間那邊的電燈現在也一齊開亮了,在濃霧中望去,一片暈光義鼻祖。

    從19世紀90年代中期起同馬克思主義決裂,在,鬼火似的。

     遠遠地跑來了桂長林,他那長方臉上不相稱的小眼睛,遠遠地就釘住了屠維嶽看。

     “怎樣了呀?長林!” “女工們進廠了!三五個,十多個!” 于是兩個人對面一笑。

    大事定了!屠維嶽轉身跑進管理部,拿起了電話筒就叫吳荪甫公館裡的号頭。

    他要發第一次的報捷電。

    吳為成,馬景山,曾家駒他們三個,在旁邊斜着眼睛做嘴臉。

    屠維嶽叫了兩遍,剛把線路叫通,猛可地一片喊聲從外面飛來。

    吳為成他們三個立刻搶步跑出去了。

    屠維嶽也轉臉朝外望了一眼。

    他冷冷地微笑了。

    他知道這一片喊聲是什麼。

    還有些堅強的女工們想在廠門口“攔”人呀!這是屠維嶽早已料到的。

    并且他也早已吩咐過:有敢“攔廠門”的,就抓起來!他沒有什麼可怕。

    他把嘴回到那電話筒上,可是線路又已經斷了,他正要再叫,又一陣更響的呐喊從外面飛來;跟着這喊聲,一個人大嚷着撲進屋子來,是阿珍,披散了頭發。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阿珍狂喊着,就撲到屠維嶽身邊。

    電話筒掉下了,屠維嶽發狠叫一聲,一把推開阿珍,就飛步跑出去,恰在那遊廊階前又撞着了王金貞,也是發瘋一樣逃來,臉色死人似的灰白。

     “攔廠門麼?抓起來就得了!” 屠維嶽一直向前跑,一路喊。

    他的臉色氣得發白了;他恨死了桂長林,李麻子那班人,為什麼那樣不濟事。

    但是到了繭子間左近時,他自己也站住了。

    桂長林臉上挂了彩,氣急敗喪地跑來。

    那邊廠門口,一群人扭做一團。

    警察在那裡解勸,但顯然是遮面子的解勸。

    那人堆裡,好像沒有什麼女工,廠門外倒有幾十個女工,一小堆一小堆地遠遠站着,指手劃腳地嚷鬧。

    桂長林攔住了屠維嶽,急口叫道: “去不得!我們的人都挨打了!去不得!” “放屁!你們是泥菩薩麼?李麻子呢?” “那人堆裡就有他!” “這光棍!那樣不了事呀!” 屠維嶽厲聲罵着,揮開了桂長林,再向前跑。

    桂長林就轉身跟在屠維嶽的背後,還是大叫“去不得!”那邊近廠門一條凳子上站着曾家駒,前面是吳為成和馬景山;三個人滿面得意,大聲喝“打!”而在廠門右側,卻是那錢葆生和一個巡長模樣的人在那裡交談。

    這一切,屠維嶽一眼瞥見,心裡就明白幾分了;火從他心頭直冒,他搶步撲到曾家駒他們三個跟前,劈面喝道: “你們叫打誰呀,回頭三先生來,我可要不客氣請他發落!” 那三個人都怔住了。

    曾家駒吼一聲,就要撲打屠維嶽;可是猛不防被桂長林在後面勾了一腳,曾家駒就跌了個兩腳朝天。

    屠維嶽撇下他們三個,早已跑到廠門口,一手扳住了錢葆生的肩膀向旁邊一推,就對那巡長模樣的人說: “我是廠裡的總管事,姓屠!那邊打我們廠裡人的一夥流氓,請你叫弟兄們抓起來!” “哦——可是我們不認識哪些是你們廠裡自家人呀!” “統統抓起來就得啦!這筆賬,回頭我們好算!” 屠維嶽大叫着,又轉臉去找錢葆生。

    可是已經不見。

    巡長模樣的人就吹起警笛來;一邊吹,一邊跑到那人堆去。

    這時,人堆也已經解散了,十多個人都往廠門外逃。

    應着警笛聲音趕來的三四個警察恰好也跑到了廠門前。

    屠維嶽看見逃出去的十多人中就有一個阿祥,心裡就完全明白了;他指着阿祥對一個警察說: “就是這一個!請你帶他到廠裡賬房間!” 阿祥呆了一下,還想分辯;可是屠維嶽就轉身飛快地跑進廠裡去了。

     這一場騷亂,首尾不過六七分鐘,然而那躲在管理部内發抖的阿珍卻覺得就有一百年。

    屠維嶽回到了管理部時,這阿珍還是滿臉散發,直跳起來,拉住了屠維嶽的臂膊。

    屠維嶽冷冷地看了阿珍一眼,摔開了她的手,粗暴地罵道: “沒有撕爛你的兩片皮麼?都像你,事情就隻好不辦!” “你沒看見那些死屍多麼兇呀!他們——” “不要聽!現在沒有事了,你去叫桂長林和李麻子進來!” 屠維嶽斬釘截鐵地命令着,就跑到電話機邊拿起那挂空的聽筒來喚着“喂喂”。

    蓦地一轉念,他又把聽筒挂上,跑出管理部來。

    剛才是有一個主意在他心頭一動,不過還很模糊,此時卻簡直逃得精光;他跺着腳發恨,他忿忿地旋了個圈子,恰好看見莫幹丞披一件布衫,拖了一雙踏倒後跟的舊鞋子,鐵達鐵達跑過來,劈頭一句話就是: “喂,屠世兄,阿祥扣住他幹麼?” 屠維嶽闆起了臉,不回答。

    忽然他又冷笑起來,就沖着莫幹丞的臉大聲喊道: “莫先生!請你告訴他們,我姓屠的吃軟不吃硬!我們今天開工,他們叫了流氓來搗亂,算什麼!阿祥是廠裡的稽查,也跟着搗亂,非辦他不可!現在三先生還沒來,什麼都由我姓屠的負責任!” “你們都看我的老面子講和了罷?大家是自己人——” “不行!等三先生來了,我可以交卸,卷了鋪蓋滾;這會兒要我跟搗蛋的人講和,不行!——可是,莫先生,請你管住電話,不許誰打電話給誰!要是你馬虎了,再闖出亂子來,就是你的責任!” 屠維嶽鐵青着臉,尖利的眼光逼住了莫幹丞。

    他是看準了這老頭兒一吓就會酥。

    莫幹丞眯着他那老鼠眼睛還要說什麼,但是那邊已經來了李麻子和桂長林,後邊跟着王金貞和阿珍。

    李麻子的鼻子邊有一搭青腫。

     “你慢點告訴三先生!回頭我自會請三先生來,大家三對六面講個明白!” 屠維嶽再鄭重地叮囑了莫幹丞,就跑過去接住了桂長林他們一夥,聽他們詳細的報告。

     他們都站在遊廊前那揭示牌旁邊。

    現在那迷天的曉霧散了些了,太陽光從薄霧中穿過來,落在他們臉上。

    屠維嶽聽桂長林說了不多幾句,忽然剛才從他腦子裡逃走了的那個模糊的主意現在又很清晰地兜回來了。

    他的臉上立刻一亮,用手勢止住了桂長林的話語,就對阿珍說道: “你關照他們,再拉一次回聲,要長,要響!” “拉也不中用!剛才打過,鬼才來上工!” 阿珍偏偏不聽命令。

    屠維嶽的臉色立刻放沉了。

    阿珍趕快跑走。

    屠維嶽輕輕哼一聲,回頭看了桂長林他們一眼,陡的滿臉是堅決的神氣,鐵一樣地說出一番話: “我都明白了,不用再說!一半是女工裡有人攔廠門,一半是錢葆生那混蛋的把戲!這批狗養的,不顧大局!阿祥已經扣住了,審他一審,就是真憑實據!這狗東西,在我跟前使巧,送他公安局去!錢葆生,也要告他一個煽惑工人攔廠行兇的罪!本來我萬事都耐着些兒,現在可不能再馬虎!” “阿祥是冤枉的罷?他是在那裡勸!” 李麻子慌慌張張替他的好朋友辯護了。

    實在他心裡十二分不願意再和錢葆生他們鬥下去,隻是不便出口。

    屠維嶽一眼瞧去就明白了,蓦地就狂笑起來。

    桂長林蠢一些,氣沖沖地和李麻子争論道: “不冤枉他!我親眼看見,阿祥嘴裡勸,拳頭是幫着錢葆生的!” “哎,長林,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勸你馬馬虎虎些!依我說,叫了錢葆生來,大家講講開。

    他要是再不依,好!我李麻子就不客氣!嗳,屠先生,你說對不對?我們先打一個招呼,看他怎麼說!” 這時候廠裡的汽笛又嘟嘟地叫了,足有三分鐘,像一匹受傷的野獸哀号求救。

     “現在到廠裡的工人到底有多少?” 屠維嶽轉換了話頭,又冷冷地微笑了;但這微笑已不是往常的鎮靜,而是裝出來的。

     “打架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