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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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朱吟秋竟連那座廠也要盤給我,那是老趙料不到的!” 吳荪甫很鎮靜地說,并沒有多少懊惱的意思。

    雖然他目下現款緊,但擴充企業的雄圖在他心裡還是勃勃有勢,這就減輕了其他一切的怫逆。

    倒是杜竹齋臉色有點變了,很替吳荪甫擔憂。

    他更加覺得和老趙“鬥法”是非常危險的,他慌忙問道: “那麼,你決定主意要盤進朱吟秋的廠了?” “明天和他談過了再定——” 一句話沒有完,那書房的門忽然開了,當差高升斜側着身體引進一個人來,卻是唐雲山,滿臉上擺明着發生了重大事情的慌張神氣。

    荪甫和竹齋都吃了一驚。

     “張桂軍要退出長沙了!” 唐雲山隻說了這麼一句,就一屁股坐在就近的沙發裡,張大了嘴巴搔頭皮。

     書房裡像死一樣的靜。

    吳荪甫獰起了眼睛看看唐雲山,又看看書桌上紙堆裡那一張當天交易所各債票開盤收盤價目的報告表。

    上遊局面竟然逆轉麼?這是意外的意外呢!杜竹齋輕輕籲了一口氣,他心裡的算盤上接連撥落幾個珠兒:一萬,一萬五——二萬;他剛才滿拟白丢五千,他對于五千還可以不心痛,但現在也許要丢到二萬,那就不同。

     過了一會兒,吳荪甫咬着牙齒嗄聲問道: “這是外面的消息呢,還是内部的?早上聽你說,雲山,鐵軍是向贛邊開拔的,可不是?” “現在知道那就是退!離開武長路線,避免無益的犧牲!我是剛剛和你打過電話後就接了黃奮的電話,他也是剛得的消息;大概漢口特務員打來的密電是這麼說,十成裡有九成靠得住!” “那麼外邊還沒有人曉得,還有法子挽救。

    ” 吳荪甫輕聲地似乎對自己說,額上的皺紋也退了一些。

    杜竹齋又籲了一聲,他心裡的算盤上已經擺定了二萬元的損失了,他咽下一口唾沫,本能地掏出他的鼻煙壺來。

    吳荪甫搓着手,低了頭;于是突然他擡頭轉身看着杜竹齋說道: “人事不可不盡。

    竹齋,你想來還有法子沒有?——雲山這消息很秘密,是他們内部的軍事策略;目下長沙城裡大概還有桂軍,而且鐵軍開贛邊,外邊人看來總以為南昌吃緊;我們連夜布置,竹齋,你在錢業方面放一個空炮:公債抵押的戶頭你要一律追加抵押品。

    混過了明天上午,明天早市我們分批補進——” “我擔保到後天,長沙還在我們手裡!” 唐雲山忽然很有把握似的插進來說,無端地哈哈笑了。

     杜竹齋點着頭不作聲。

    為了自己二萬元的進出,他隻好再一度對益中公司的事務熱心些。

    他連鼻煙也不嗅了,看一看鐘,六點還差十多分,他不能延誤一刻千金的光陰。

    說好了經紀人方面由荪甫去布置,杜竹齋就匆匆走了。

    這裡吳荪甫,唐雲山兩位,就商量着另一件事。

    吳荪甫先開口: “既然那筆貨走漏了消息,恐怕不能裝到煙台去了,也許在山東洋面就被海軍截住;我剛才想了一想,隻有一條路:你跑香港一趟,就在那邊想法子轉裝到别處去。

    ” “我也是這麼想。

    我打算明天就走。

    公司裡總經理一職請你代理。

    ” “那不行!還是請王和甫罷。

    ” “也好。

    可是——哎,這半個月來,事情都不順利;上遊方面接洽好了的雜牌軍臨時變卦,都觀望不動,以至張桂軍功敗垂成,這還不算怎樣;最糟的是山西軍到現在還沒有全體出動,西北軍苦戰了一個月,死傷太重,彈藥也不充足。

    甚至于區區小事,像這次的軍火,辦得好好的,也會忽然走了消息!” 唐雲山有點頹喪,搔着頭皮,看了吳荪甫一眼,又望着窗外;一抹深紅色的夕照挂在那邊池畔的亭子角,附近的一帶樹葉也帶些兒金黃。

     吳荪甫左手叉在腰裡,右手指在寫字台上畫着圓圈子,低了頭沉吟。

    他的臉色漸漸由藐視一切的傲慢轉成了沒有把握的晦暗,然後又從晦暗中透出一點兒興奮的紫色來;他猛然擡頭問道: “雲山,那麼時局前途還是一片模糊?本月底山東方面未必有變動罷?” “現在我不敢亂說了。

    看下月底罷,——哎,叫人灰心!” 唐雲山苦着臉回答。

     吳荪甫突然一聲怪笑,身體仰後靠在那純鋼的轉輪椅背上,就閉了眼睛。

    他的臉色倏又轉為灰白,汗珠布滿了他的額角。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太渺小,而他的事業的前途波浪太大;隻憑他兩手東拉西抓,他委實是應付不了! 送走了唐雲山後,吳荪甫就在花園裡踯躅。

    現在最後的一抹陽光也已經去了,滿園子蒼蒼茫茫,夜色正從樹叢中爬出來,向外擴張。

    那大客廳,小客廳,大餐間,二樓,各處的窗洞,全都亮出了電燈光。

    吳荪甫似乎厭見那些燈光,獨自踱到那小池邊,在一隻閑放着的藤椅子裡坐了,重重地吐一口氣。

     他再把他的事業來忖量。

    險惡的浪頭一個一個打來,不自今日始,他都安然過去,而且揚帆邁進,乃有今天那樣空前的宏大規模。

    他和孫吉人他們将共同支配八個廠,都是日用品制造廠!他們又準備了四十多萬資本在那裡計畫擴充這八個廠;他們将使他們的燈泡,熱水瓶,陽傘,肥皂,橡膠套鞋,走遍了全中國的窮鄉僻壤!他們将使那些新從日本移植到上海來的同部門的小工廠都受到一個緻命傷!而且吳荪甫又将單獨接辦陳君宜的綢廠和朱吟秋的絲廠。

    這一切,都是經過了艱苦的鬥争方始取得,亦必須以同樣艱苦的鬥争方能維持與擴大。

    風浪是意料中事;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吳荪甫,以及他的同志孫吉人他們,都是企業界身經百戰的宿将,難道就怕了什麼? 這樣想着的吳荪甫不禁獨自微笑了。

    水樣涼的晚風吹拂他的衣襟,他昂首四顧,覺得自己并不渺小,而且絕不孤獨。

    他早就注意到他們收買的八個廠的舊經理中有幾位可以收為臂助,他将訓練出一批精幹的部下!隻是下級辦事員還嫌薄弱。

    他想起了今天來謀事的吳為成和馬景山了。

    似乎這兩個都還有一二可取之處,即使不及屠維嶽,大概比那些老朽的莫幹丞之類強得多罷? 忽然他覺得身後有人來了,接着一陣香風撲進鼻子;他急回頭去看,薄暗中隻瞧那颀長輕盈的身段就知道是少奶奶。

     “雷參謀來了個電報呢!奇怪得很,是從天津打來的。

    ” 吳少奶奶斜倚在荪甫的藤椅子背上,軟聲說;那聲音稍稍有點顫抖。

     “哦!天津?說了些什麼話?” “說是他的事情不久就完,就要回到上海來了。

    ” 吳少奶奶說時聲音顯然異樣,似喜又似怕。

    然而吳荪甫沒有留意到。

    他的敏活的神經從“天津”二字陡然疊起了一片疑雲來了。

    雷參謀為什麼會到了天津?他是帶着一旅兵的現役軍官!難道就打到了天津麼?那麼明天的公債市場!——刹那間的心曠神怡都逃走了,吳荪甫覺得渾身燥熱,覺得少奶奶身上的香氣沖心作嘔了。

    他粗暴地站了起來,對少奶奶說: “佩瑤,你這香水怪頭怪腦!——嗳,進屋子裡去罷!二姊還沒走麼?” 也沒等少奶奶回答,吳荪甫就跑了。

    一路上,他的腦筋裡沸滾着許多雜亂的自問和自答:看來應得改做“多頭”了?竹齋不肯湊款子可怎麼好?拚着那八萬元白丢,以後不做公債了罷?然而不行,八萬元可以辦一個很好的橡膠廠!而且不從公債上打倒趙伯韬,将來益中的業務會受他破壞!…… 大客廳裡,姑奶奶在那裡和小一輩的吳為成絮絮談話。

    吳荪甫直走到姑奶奶跟前,笑着說: “二姊,我和你講幾句話!” 姑奶奶似乎一怔,轉臉去望了那同坐在鋼琴旁邊翻琴書的林佩珊和杜新箨一眼,就點頭微笑。

    吳荪甫一面讓姑奶奶先進小客廳去,一面卻對吳為成說道: “你和馬景山兩個,明天先到我的廠裡去試幾天,将來再派你們别的事!” “荪甫,還有一位曾家少爺,他候了半個多月了。

    也一塊兒去試試罷?” 吳少奶奶剛跑進客廳來,趕快接口說,對吳荪甫睃了一眼。

    吳荪甫的眉頭皺了一下,可是到底也點着頭。

    他招着少奶奶到一邊附耳輕聲說: “我們到二姊面前撺慫着竹齋放膽做公債,你要說雷參謀是吃了敗仗受傷,活活地捉到天津——嗳,你要說得像些,留心露馬腳!” 吳少奶奶完全呆住了,不懂得荪甫的用意;可是她心裡無端一陣悲哀,仿佛已經看見受傷被擒的雷參謀了。

    荪甫卻微微笑着,同少奶奶走出小客廳。

    但在關上那客廳門以前,他忽又想起一件事,探出半個身體來喚着當差高升道: “打個電話給陸匡時老爺,請他九點鐘前後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