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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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氣。

     依照向來的習慣,他這無聲的溫柔的抗議,可以引出林佩珊的幾句話,因而事情便往往就有轉圜的可能性。

    但今天林佩珊卻不同了,她從範博文手裡取過了她的化妝皮包,就毫無情意地說道: “我是要回去了!看着聽着什麼的,都叫我生氣!” 更不等範博文回答,也不招呼他同走,林佩珊旋轉身體,很快地就向園子裡的大路上跑去。

    幾秒鐘後,樹木遮沒了林佩珊的身形。

    範博文本能地向前挪移了幾步,四顧張望,可是林佩珊已經跑得全無影蹤。

     異樣的惆怅将範博文釘住在那地點,經過了許多時候。

    他最初是打算一直跑出去,直到公園門口,再在那裡等候他的“珊妹”;但男性的驕傲——特别是對于一個向來親熱淘氣慣了的女子發生龃龉時候男性的負氣,将範博文的腳拉住。

     像失落了什麼似的,他在公園裡走着。

    太陽西斜,遊客漸多,全是成雙作對的。

    他們把疑問而嘲笑的眼光射到範博文身上,嘈嘈哜哜地在他身邊擦過,把歡笑的聲浪充滿在空氣中。

    這一切,都使範博文又妒又恨,特别是那些男子都像他所憎厭的布爾喬亞大腹賈。

    在這批心滿意得的人們面前,他真感得無地自容。

     回到吳公館去再找林佩珊厮混麼?範博文覺得那就是太不把自己當一個人!回到他自己在大來飯店包定的房間麼?他又是一百二十個不願意。

    他這位灑脫慣了的詩人在此時忽然感到有一個家——父母兄弟姊妹的家,到底也還有些用處。

    然而他沒有。

    他成為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于是詩人們在苦悶中常有的念頭——“死”,便在他意識上一點一點擴大作用。

    他垂頭踱着,他的豐富的想像就緊緊地抓住了這問題中的“死”。

    在這天堂般的五月下午,在這有女如雲的兆豐公園,他——一個青年詩人,他有潇灑的儀表,他有那凡是女人看見了多少要動情的風姿,而突然死,那還不是十足的驚人奇事?那還不是一定要引起公園中各式各樣的女性,狷介的,憂郁的,多情善感的青年女郎,對于他的美麗僵屍灑一掬同情之淚,至少要使她們的芳心跳動?那還不是詩人們最合宜的詩意的死?——範博文想來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能使他的苦悶轉為欣慰,使他的失敗轉為勝利! 而眼前恰好便是那個位置适中的大池子。

    正是一個好去處,遊公園的青年男女到此都要在長椅子上坐一下的。

    “做一次屈大夫罷!”——範博文心裡這樣想,便跑到那池子邊。

    使他稍感掃興的,是沿池子的長椅子上竟沒有多少看得上眼的摩登女郎。

    幾個西洋小孩子卻在那裡放玩具的小木船。

    穿白衣的女孩子和穿灰色衣的男孩子,捧起一條約有兩尺長,很體面的帆船,放在池子裡;船上的三道紅色綢帆飽吃着風,那條船便很威嚴地向前進駛了。

    厚綠油一樣的池水便沖開一道細細的白紋。

    放船的孩子們跟着這小帆船沿池子跑,高聲嚷着笑着。

     詩興忽又在範博文的心靈上一跳,他立刻得了兩句好詩;什麼“死”的觀念便退避了三舍,他很想完成了腹稿中的這首詩。

    現在他還沒想出第三句的時候,蓦地風轉了方向,且又加勁,池子裡的小帆船向左一側,便翻倒了。

     這一意外的惡化,範博文的吃驚和失望,實在比放船的幾個西洋孩子要厲害得多!人生的旅途中也就時時會遇到這種不作美的轉換方向的風,将人生的小帆船翻倒!人就是可憐地被不可知的“風”支配着!範博文的心一橫,作勢地退後一步,身子一蹲,便當真想往池子裡跳了!然而正當這時候,一個後悔又兜頭撲上他的全心靈,并且這“後悔”又顯靈為一個人的聲音在後面叫喚着。

     範博文乘勢伸直身子回頭去看,原來不是别人,卻是吳芝生,相離三尺光景,站在那裡微笑。

     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範博文臉上發紅了。

    他偷眼打量吳芝生的神色,看明白了并沒什麼異樣,這才松過一口氣來,慢慢地走到吳芝生跟前,勉強笑了一笑,算是打招呼。

     “就隻有你一個人麼?——嗳,獨自看人家放小船麼?” 吳芝生好像是有意,又好像是無心,但确是帶些不同的表情,冷冷地問着。

     範博文不作聲,隻勉強點一下頭。

    可是吳芝生偏偏又追進一句: “當真是一個人麼?” 範博文勉強再點頭,又勉強逼出一點笑容。

    他很想跑開,但想到有吳芝生作伴,到底比起獨自東闖西踱較為“有聊”,便又舍不得走。

    他唯一的希望是吳芝生換些别的話來談談。

    而居然“天從人願”,吳芝生轉換方向,歎一口氣問道: “你知道張素素的事麼?張素素?前幾天你不是說過她時常會流露‘詩人氣分’——” “什麼?她的事!難道是傳染了要命的流行病?”“不是。

    她那樣的人,不會生病!是和李玉亭弄得不好呢! 這位李教授叫她‘失望’,她在那裡愁悶!” 範博文笑起來了。

    他心裡真感謝吳芝生帶來這麼一個樂意的新聞。

    他的俏皮話便又沖到嘴唇邊: “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這是當然的結果!‘灰色’的教授自然會使得需要‘強烈刺激’的張小姐失望;但也犯不着有什麼愁悶!那就很不配她的有時候會流露的詩人氣分!” “但是你還不知道李教授對于素素也感得失望呢!” “什麼!灰色的教授也配——” “也有他很配的,例如在銅錢銀子上的打算。

    ” “哦——又是和金錢有關系?” “怎麼不是呢!因為李教授打聽出素素的父親差不多快把一份家産花完,所以他也失望了。

    ” 範博文聽了這話,張大了眼睛,好半晌不出聲,然後忽地大笑起來聳聳肩膀說: “我——我就看不起資産階級的黃金!” “因為資産階級的黃金也看不起你的新詩!” 吳芝生冷冷地回答,但故意裝出十分正經的神氣。

    範博文的臉上立刻變了顔色,——最初是紅了一下,随後立即變成青白;恨恨地瞪了吳芝生一眼,他轉身就走。

    顯然他是動了真氣。

    可是走不到幾步,他又跑回來,拍着吳芝生的肩膀,擺出一副“莫開玩笑”的臉孔,放沉了聲音說: “我聽說有人在那裡設法把你和小珊撮合起來呢!” 然而吳芝生竟不動聲色,隻是不經意地看了範博文一眼,慢聲回答: “我也聽得一些相反的議論。

    ” “怎樣相反的議論?告訴我!告訴我!” “當今之世,不但男擇女,女亦擇男;不但男子玩弄女子,女子亦玩弄男子!” 範博文的臉色又立刻變了,隻差沒有轉身就走。

    他認定了今天于他不利,到處要碰釘子,要使他生氣;并且他的诙諧天才也好像已經離開了他的身體,他自己也太會生氣。

    可是吳芝生卻裝作什麼都不理會,看定了範博文的臉,又鄭重地說: “老實告訴你吧!林佩珊是在等你!” 範博文忍不住全身一震,以為林佩珊并沒回家,還在公園裡等着呢。

    他慌忙問道: “在哪裡等我?” “自然在她心裡。

    ——等你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金!” 這麼說着,吳芝生自己也呵呵大笑起來了。

    範博文一聲不響,轉身就走;這回是當真走了,他跑到一叢樹木邊,一轉身就不見了。

    吳芝生微笑着望了一會兒,也不免有點詫異這位“詩人”竟能一怒而去,再不回頭。

    他又略候了一二分鐘,斷定範博文确是一去不複返了,他這才跑上了池子後面的一個樹木環繞像亭子一樣的土堆,叫道: “四妹,時間不早了,要逛動物園,就得趕快走。

    ” 四小姐蕙芳正靠在一棵楊柳樹上用手帕揉眼睛。

    她一聲不響,隻看了吳芝生一眼,就跟着他走。

    她的眼圈有點紅潤。

    走過一段路後,四小姐趕上一步,挨着吳芝生的肩膀,忽然輕聲問道: “九哥!——他是不是想跳水呢?神氣是很像的。

    ” “我沒有問他。

    ” “為什麼不問呢!你應該問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