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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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問林佩珊。

    但是林佩珊裝作不曾聽得,隻顧拉着張素素的手好像打秋千似的蕩着。

    範博文站在林佩珊的旁邊,不置可否地微笑。

     “沒有異議就算通過!” 杜學詩一邊叫,一邊就飛步跑向“靈堂”那邊去了。

    這裡吳芝生垂着頭踱了幾步,忽然走近範博文身邊,很高興地問道: “還有一個問題,你敢再和我打賭麼?” “你先說出來,也許并不成問題的。

    ” “就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爺阿萱的性格将來會不會起變化。

    ” “這個,我就不來和你賭了。

    ” “我來賭!芝生,你先發表你的意見,變呢,不變?” 張素素摔開了林佩珊的手,插進來說,就走到吳芝生的跟前。

     “賭什麼呢,也是一個Kiss罷?” “如果我赢了呢?我可不願意Kiss你那樣的鬼臉!” 範博文他們都笑起來了。

    張素素卻不笑,翹起一條腿,跳着旋一個圈子,她想到吳四小姐那樣的拘束腼腆,叫人看着又生氣又可憐;阿萱呢,相貌真不差,然而神經錯亂,有時聰明,有時就渾得厲害。

    都是吳老太爺的“《太上感應篇》教育”的成績。

    這麼想着,張素素覺得心口怪不舒服,她倒忘記了賭賽,恰好那時杜學詩又飛跑着來了,後面兩個人,一位是吳府法律顧問秋隼律師,另一位便是李玉亭。

     此時從對面假山上的六角亭子裡送來了趙伯韬他們三個人的笑聲。

    李玉亭擡頭一看,就推着秋隼的臂膊,低聲說: “金融界三巨頭!你猜他們在那裡幹什麼?” 秋隼微笑,正想回答,卻被吳芝生的呼聲打斷了: “秋律師,李教授,現在要聽你們兩人的意見。

    ——你們不能說假話!我和範博文是打了賭的!問題是:一個人又要顧全民族的利益,又要顧全自己階級的利益,這中間有沒有沖突?” “把你們的意見老實說出來!芝生和博文是打了賭的,這中間關系不淺!” 杜學詩也在一旁幫着喊,卻拿眼去看林佩珊。

    但是林佩珊裝作什麼都不管,蹲在草地上揀起一片一片的玫瑰花瓣來擺成了很大的一個“文”字。

     因為秋隼搖頭,李玉亭就先發言: “那要看是怎樣身分的人了。

    ” “不錯。

    我們已經舉過例了。

    譬如說,荪甫和廠裡的工人。

    現在廠絲銷路清淡,荪甫對工人說:‘我們的“廠經”成本太重,不能和日本絲競争,我們的絲業就要破産了;要減輕成本,就不得不減低工錢。

    為了民族的利益,工人們隻好忍痛一時,少拿幾個工錢。

    ’但是工人們回答:‘生活程度高了,本來就吃不飽,再減工錢,那是要我們的命了。

    你們有錢做老闆,總不會餓肚子,你們要顧全民族利益,請你們忍痛一時,少賺幾文罷。

    ’——看來兩方面都有理。

    可是兩方面的民族利益和階級利益就發生了沖突。

    ” “自然餓肚子也是一件大事——” 李玉亭說了半句,就又縮住,舉起手來搔頭皮。

    張素素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覺得。

    全體肅靜,等待他說下去。

    魚池對面的六角亭子裡又傳過一陣笑聲來。

    李玉亭猛一跳,就續完了他的意見: “但是無論如何,資本家非有利潤不可!不賺錢的生意根本就不能成立!” 吳芝生大笑,回頭對範博文說: “如何?是我把李教授的意見預先猜對了。

    詩人,你已經輸了一半!第二個問題要請你自己來說明了。

    ——素素,留心着佩珊溜走呀!” 範博文冷冷地微笑,總沒出聲。

    于是杜學詩就搶着來代他說: “工人要加工錢,老闆說,那麼隻好請你另就,我要另外招工人,可是工人卻又硬不肯走,還是要加工錢。

    這就要請教法律顧問了。

    ” “勞資雙方是契約關系,誰也不能勉強誰的。

    ” 秋隼這話剛剛說完,吳芝生他們都又笑起來了。

    連範博文自己也在内。

    蹲在地下似乎并沒有在那裡聽的林佩珊就跳起來拔腳想跑。

    然而已經太遲,吳芝生和張素素攔在林佩珊面前叫道: “不要跑!詩人完全輸了,你就該替詩人還賬!不然,我們要請秋律師代表提出訴訟了。

    小杜,你是保人呀!你這保人不負責麼?” 林佩珊隻是笑,并不回答,觑機會就從張素素腋下沖了出去,沿着魚池邊的虎皮紋碎石子路向右首跑。

    “啊——”張素素喊一聲,也跟着追去了。

    範博文卻拉住了吳芝生的肩膀說: “你不要太高興!保人小杜還沒有下公斷呢!” “什麼話!又做保人,又兼公斷!沒有這種辦法。

    況且沒有預先說明。

    ” “說明了的:‘如果秋律師和李玉亭的話語發生疑義的時候,就由小杜公斷。

    ’現在我認為秋律師和李教授的答複都有疑義,不能硬派我是猜輸了的。

    ” “都是不負責任的話!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的浮話!” 杜學詩也加進來說,他那貓兒臉突然異常嚴肅。

     這不但吳芝生覺得詫異,秋隼和李玉亭也莫明其妙。

    大家圍住了杜學詩看着他。

     “什麼民族,什麼階級,什麼勞資契約,都是廢話!我隻知道有一個國家。

    而國家的舵應該放在剛毅的鐵掌裡;重在做,不在說空話!而且任何人不能反對這管理國家的鐵掌!臂如說中國絲不能和日本絲競争罷,管理‘國家’的鐵掌就應該一方面減削工人的工錢,又一方面強制資本家用最低的價格賣出去,務必要在歐美市場上将日本絲壓倒!要是資本家不肯虧本抛售,好!‘國家’就可以沒收他的工廠!” 杜學詩一口氣說完,瞪出一雙圓眼睛,将身體擺了幾下,似乎他就是那“鐵掌”! 聽着的四位都微笑,可是誰也不發言。

    張素素和林佩珊的笑聲從池子右首的密樹中傳來,一點一點地近了。

    範博文向那笑聲處望了一眼,回頭在杜學詩的肩頭重重地拍一下,冷冷地說: “好!就可惜你既不是資本家,也不是工人,更不是那‘鐵掌’!還有一層,你的一番演說也是‘沒有說出所以然來的浮話’!請不要忘記,我剛才和芝生打賭的,不是什麼事情應該怎樣辦,而是看誰猜對了秋律師和李教授的意見!—— 算了,我們這次賭賽,就此不了而了。

    ” 最後的一句還沒說完,範博文就迎着遠遠而來的張素素和林佩珊跑了去。

     “不行!詩人,你想逃走麼?” 吳芝生一面喊着,一面就追。

    李玉亭和秋律師在後面大笑。

     可是正當範吳兩位将要趕到林佩珊她們跟前的時候,迎面又來了三個人,正是杜竹齋和趙伯韬,尚仲禮;一邊走,一邊還在低聲談話。

    他們對這四個青年男女看了一眼,便不說話了,默默地沿着這池子邊的虎皮紋石子路走到那柳蔭左近,又特地繞一個彎,避過了李玉亭和秋律師的注意,向“靈堂”那方面去了。

    然而李玉亭眼快,已經看得明明白白;他拉一下秋律師的衣角,輕聲說: “看見麼?金融界三巨頭!重要的事情擺在他們臉上。

    ” “因為我們這裡剛剛發生了一隻‘鐵掌’呀!” 秋隼回答,又微笑。

    李玉亭也笑了。

    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杜學詩卻是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也沒有看見。

     在“靈堂”階前,杜竹齋碰到新來的一位吊客,——吳府遠親陸匡時,交易所經紀人又兼大亞證券信托公司的什麼襄理。

    一眼看見了杜竹齋,這位公債裡翻觔鬥的陸匡時就搶前一步,拉住了杜竹齋的袖口,附耳低聲說: “我得了個秘密消息,中央軍形勢轉利,公債馬上就要回漲呢。

    目前還沒有人曉得,人心總是看低,我這裡的散戶多頭都是急于要脫手。

    你為什麼不乘這當口,扒進幾十萬呢?你向來隻做标金,現在乘機會我勸你也試試公債,弄幾文來香香手,倒也不壞!” 這一番話,在陸匡時,也許是好意,但正在參加秘密多頭公司的杜竹齋卻怕得什麼似的,幾乎變了臉色。

    他一面在聽,一面心裡滾起了無數的疑問:難道是尚仲禮的計劃已經走漏了消息?難道當真中央軍已經轉利?抑或是趙伯韬和尚仲禮串通了在他頭上來幹新式的翻戲?再不然,竟不過是這陸匡時故意造謠言,想弄點好處麼?——杜竹齋幾乎沒有了主意,回答不出話來。

    他偷偷地對旁邊的趙伯韬使了個眼色。

    不,他是想嚴密地觀察一下老趙的神色,但不知怎地卻變成了打招呼的眼色了。

    即使老練如他,此時當真有點亂了章法。

     幸而來了一個救星。

    當差高升匆匆地跑到竹齋跟前說: “我們老爺在書房裡。

    請姑老爺就去!” 杜竹齋覺得心頭一松,随口說一句“知道了”,便轉臉敷衍陸匡時道: “對不起,少陪了,回頭我們再談。

    請到大餐間裡去坐坐罷。

    高升,給陸老爺倒茶。

    ” 這麼着把陸匡時支使開了,杜竹齋就帶着趙尚兩位再到花園裡,找了個僻靜地點,三個頭又攢在一處,漸漸三張臉上都又泛出喜氣來了。

     “那麼,我就去找荪甫。

    請伯韬到大餐間去對小陸用點工夫,仲老回去和那邊切實接洽。

    ” 最後是杜竹齋這麼說,三個人就此分開。

     然而杜竹齋真沒料到吳荪甫是皺緊了眉尖坐在他的書房裡。

    昨晚上吳老太爺斷氣的時候,荪甫的臉上也沒有現在那樣憂愁。

    杜竹齋剛剛坐下,還沒開口,荪甫就将一張紙撩給他看。

     這是一個電報,很簡單的幾個字:“四鄉農民不穩,鎮上兵力單薄,危在旦夕,如何應急之處,乞速電複。

    費,巧。

    ” 杜竹齋立刻變了臉色。

    他雖然不像荪甫那樣還有許多财産放在家鄉,但是“先人廬墓所在”之地,無論如何不能不動心的。

    他放下電報看着荪甫的臉,隻說了四個字: “怎麼辦呢?” “那隻好盡人力辦了去再看了。

    幸而老太爺和四妹,七弟先出來兩天,不然,那就糟透了。

    目前留在那裡的,不過是當鋪,錢莊,米廠之類,雖說為數不小,到底總算是身外之物。

    ——怎麼辦?我已經打電給費小胡子,叫他趕快先把現款安頓好,其餘各店的貨物能移則移,……或者,不過是一場虛驚,依然太平過去,也難說。

    但兵力單薄,到底不行;我們應該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