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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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人還沒回答,王和甫搶先表示同意: “我和雷參謀有舊,算我的東罷!——再不然,就是三個人的公份,也行。

    ” 于是這小小的臨時談話會就分成了兩組。

    周仲偉,孫吉人,王和甫以及其他的三四位,圍坐在那張方桌子旁邊,以雷參謀為中心,互相交換着普通酬酢的客氣話。

    另一組,朱吟秋,陳君宜等八九人,則攢集在右首的那排窗子前,大半是站着,以黃奮為中心,依然在談論着前方的勝敗。

    從那邊——大餐室前半間跑來的幾位,就加入了這一組。

    黃奮的聲音最響,他對着新加進來的一位唐雲山,很露骨地說: “雲山,你知道麼?雷鳴也要上前線去了!這就證明了前線确是吃緊;不然,就不會調到他。

    ” “那還用說!前幾天野雞崗一役,最精銳的新編第一師全軍覆沒。

    德國軍官的教練,最新式的德國軍械,也抵不住西北軍的不怕死!——可是,雷鳴去幹什麼?仍舊當參謀罷?” “大概是要做旅長了。

    這次陣亡的旅團長,少說也有半打!” “聽說某要人受了傷,某軍長戰死,——是假呢,是真?” 朱吟秋突然插進來問。

    唐雲山大笑,眼光在黃奮臉上一掠,似乎說:“你看!消息傳得廣而且快!”可是他的笑聲還沒完,就有一位補充了朱吟秋的報告: “現在還沒死。

    光景是重傷。

    确有人看見他住在金神父路的法國醫院裡。

    ” 說這話的是陳君宜,似乎深恐别人不相信他這确實的消息,既然用了十分肯定的口吻,又掉轉頭去要求那位又高又大的丁醫生出來作一個旁證: “丁醫生,你一定能夠證明我這消息不是随便說說的罷?法國醫院裡的柏醫生好像就是你的同學。

    你不會不知道。

    ” 大家的眼光都看定了丁醫生了。

    在先,丁醫生似乎摸不着頭腦,不懂得陳君宜為什麼要拉扯到他;但他随即了然似的一笑,慢慢地說: “不錯。

    受傷的軍官非常多。

    我是醫生,什麼槍彈傷,刺刀傷,炮彈碎片傷,我不會不知道,我可以分辨得明明白白;但是講到什麼軍長呀,旅團長呀,我可是整個兒攪不明白。

    我的職業是醫生,在我看來,小兵身上的傷和軍長身上的傷,根本就沒有什麼兩樣:所以弄來弄去,我還是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軍長,或者誰是軍長!” 嗤!——靜聽着的那班人都笑出聲來了。

    笑聲過後,就是不滿意。

    第一個是陳君宜,老大不高興地搖着頭。

    七嘴八舌的争議又起來了。

    但是忽然從外間跑來了一個人,一身白色的法蘭絨西裝,梳得很光亮的頭發,匆匆地擠進了丁醫生他們這一堆,就像鳥兒揀食似的揀出了一位穿淡青色印度綢長衫,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須”的中年男子,拍着他的肩膀喊道: “壯飛,公債又跌了!你的十萬裁兵怎樣?謠言太多,市場人氣看低,估量來還要跌哪!” 這比前線的戰報更能震動人心!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須”的李壯飛固然變了臉色,那邊周仲偉和雷參謀的一群也趕快跑過來探詢。

    這年頭兒,凡是手裡有幾文的,誰不鑽在公債裡翻觔鬥?聽說是各項公債庫券一齊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頭”們高興得張大了嘴巴笑,“多頭”們眼淚往肚子裡吞! 公債又跌了!停闆了!” 有人站在那道通到遊廊去的門邊高聲喊叫。

    立刻就從遊廊上湧進來一彪人,就是先前在那裡嚷着“标金”“花紗”“幾兩幾錢”的那夥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長了脖子,向這邊探一下,向那邊擠一步,亂烘烘地問道: “是關稅麼?” “是編遣麼?” “棺材邊!①大家做吳老太哪!”—— ①那時做公債的人喜歡做關稅,裁兵,編遣三種;然因市場變動劇烈,做此三種公債者,往往今日擁資巨萬,明日即成為白手,故好事者戲稱此輩做公債者為睏在“棺材邊”,言其險也。

    “棺材邊”實為“關稅,裁兵,編遣”三者第一字之諧音。

    ——作者原注。

     這一句即景生情的俏皮話引得一些哭喪着臉兒的投機失敗者也破聲笑了。

    此時尚留在大餐室前半間的五六位也被這個突然卷起來的公債旋渦所吸引了。

    可是他們站得略遠些,是旁觀者的态度。

    這中間就有範博文和荪甫的遠房族弟吳芝生,社會學系的大學生。

    範博文閉起一隻眼睛,嘴裡喃喃地說: “投機的熱狂喲!投機的熱狂喲!你,黃金的洪水!泛濫罷!泛濫罷!沖毀了一切堤防!……” 于是他猛的在吳芝生的肩頭拍一下,大聲問道: “芝生,剛才跑進來的那個穿白色西裝的漂亮男子,你認識麼?他是一個怪東西呢!韓孟翔是他的名字,他做交易所的經紀人,可是他也會做詩,——很好的詩!咳,黃金和詩意,在他身上,就發生了古怪的聯絡!——算了,我們走罷,找小杜和佩珊去罷!那邊小客廳裡的空氣大概沒有這裡那麼混濁,沒有那麼銅臭沖天!” 範博文不管吳芝生同意與否,拉住他就走。

    此時哄集在大餐室裡的人們也漸漸走散,隻剩下五六位,——和公債漲跌沒有多大切身關系的企業家以及雷參謀,黃奮,唐雲山那樣的政治人物,在那裡喝多量的汽水,談許多的話。

    可是他們的談話題材現在卻從軍事政治移到了娛樂——輪盤賭,鹹肉莊,跑狗場,必諾浴,舞女,電影明星;現在,雷參謀覺得發言很自由了。

     時間也慢慢地移近了正午。

    吊客漸少。

    大門口以及靈堂前的兩班鼓樂手現在是“換班”似的吹打着。

    有時兩班都不作聲,人們便感到那忽然從耳朵邊抽去了什麼似的異樣的清寂。

    那時候,“必諾浴”,“舞女”,“電影明星”,一切這些魅人的名詞便顯得格外響亮。

     蓦地大家的嘴巴都閉住了,似乎這些赤裸裸的肉感的縱談在這猛然“清寂”的場合,有點不好意思。

     唐雲山下意識地舉起手來搔他那光秃秃的頭頂,向座中的人們瞥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

    于是大家也會意似的一陣轟笑,挽回了那個出乎意料之外的僵局。

     笑聲過後,雷參謀望着周仲偉,很正經地說: “大家都說金貴銀賤是中國振興實業推廣國貨的好機會,實際上究竟怎樣?” 周仲偉閉了眼睛搖頭。

    過一會兒,他這才睜開眼來忿忿地回答: “我是吃盡了金貴銀賤的虧!制火柴的原料——藥品,木梗,盒子殼,全是從外洋來的;金價一高漲,這些原料也跟着漲價,我還有好處麼?采購本國原料罷?好!原料稅,子口稅,厘捐,一重一重加上去,就比外國原料還要貴了!況且日本火柴和瑞典火柴又是拚命來競争,中國人又不知道愛國,不肯用國貨,……” 但是周仲偉這一套提倡國貨的大演說隻好半途停止了,因為他瞥眼看見桌子上賽銀煙灰盤旁邊的火柴卻正是瑞典貨的鳳凰牌。

    他不自然地“咳”了幾聲,掏出一塊手帕來揿在他的胖臉上拚命的揩。

    唐雲山笑了一笑,随手取過那盒瑞典火柴來又燃起一根茄立克,噴出一口濃煙,在周仲偉的肩頭猛拍了一下說: “對不起,周仲翁。

    說句老實話,貴廠的出品當真還得改良。

    安全火柴是不用說了,就是紅頭火柴也不能‘到處一擦就着’,和你仲翁的雅号比較起來,差得遠了。

    ” 周仲偉的臉上立刻通紅了,真像一根“紅頭火柴”。

    幸而孫吉人趕快來解圍: “這也怪不得仲翁。

    工人太嚣張,指揮不動。

    自從有了工會,各廠的出品都是又慢又壞;哎,朱吟翁,我這話對麼?” “就是這麼一回事!但是,吉翁隻知其一,未知其二!拿我們絲業而論,目今是可憐的很,四面圍攻:工人要加工錢,外洋銷路受日本絲的競争,本國捐稅太重,金融界對于放款又不肯通融!你想,成本重,銷路不好,資本短绌,還有什麼希望?我是想起來就灰心!” 朱吟秋也來發牢騷了。

    在他眼前,立刻浮現出他的四大敵人,尤其是金融界,扼住了他的咽喉;舊曆端陽節轉瞬便到,和他有往來的銀行錢莊早就警告他不能再“通融”,他的押款一定要到期結清,可是絲價低落,洋莊清淡,他用什麼去結清?他歎了一聲,忿忿地又說下去: “從去年以來,上海一埠是現銀過剩。

    銀根并不緊。

    然而金融界隻曉得做公債,做地皮,一千萬,兩千萬,手面闊得很!碰到我們廠家一時周轉不來,想去做十萬八萬的押款呀,那就簡直像是要了他們的性命;條件的苛刻,真叫人生氣!” 大家一聽這話太露骨,誰也不願意多嘴。

    黃奮似乎很同情于朱吟秋,卻又忍不住問道: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你們的‘廠經’專靠外洋的銷路?那麼中國的綢緞織造廠用的是什麼絲?” “是呀,我也不明白呢!陳先生,你一定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 雷參謀也跟着說,轉臉看看那位五雲織綢廠的老闆陳君宜。

     可是這位老闆不作聲,隻在那裡微笑。

    朱吟秋代他回答: “他們用我們的次等貨。

    近來連次等貨也少用。

    他們用日本生絲和人造絲。

    我們的上等貨就專靠法國和美國的銷路,一向如此。

    這兩年來,日本政府獎勵生絲出口,絲繭兩項,完全免稅,日本絲在裡昂和紐約的市場上就壓倒了中國絲。

    ” 雷參謀和黃奮跳起來大叫怪事。

    他們望着在座衆人的臉孔,一個一個地挨次看過去,希望發見一些“同意”,可是更使他們納罕的是這班人的臉上一點驚異的表示都沒有,好像中國絲織業不用中國絲,是當然的!此時陳君宜慢吞吞地發言了: “攙用些日本絲和人造絲,我們也是不得已。

    譬如朱吟翁的廠絲,他們成本重,絲價已經不小,可是到我們手裡,每擔絲還要納稅六十五元六角;各省土絲呢,近來也跟着漲價了,而且每擔土絲納稅一百十一元六角九分,也是我們負擔的。

    這還是單就原料而論。

    制成了綢緞,又有出産稅,銷場稅,通過稅,重重疊疊的捐稅,幾乎是貨一動,跟着就來了稅。

    自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什麼都有買客來負擔去,但是銷路可就減少了。

    我們廠家要維持銷路,就不得不想法減輕成本,不得不攙用些價格比較便宜的原料。

    ……大家都說綢緞貴,可是我們廠家還是沒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