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關燈
們兩位的廠都是出租的麼?” “不錯,我們都是出租。

    朱吟翁把廠交了出去,自己就簡直不管,按月收五百兩的租金。

    我呢,照常管理廠務,名目是總經理,他們送我薪俸;外場當我還是老闆,實在我件件事都得問過王和甫,——這也不算什麼,王和甫人倒客氣,夠朋友!我的廠房機器都不算租金,另是一種辦法:廠裡出一件貨,照貨碼我可以抽千分之十作為廠房機器生财的折舊。

    這都是他們的主意,你看,他們多麼精明!” “你那樣出租的辦法,我就十二分贊成,贊成!” 周仲偉猛的跳起來叫着;他的希望又複活了,他又能夠笑了。

    但是朱吟秋在旁邊冷冷地給周仲偉的一團高興上澆了一勺冷水;他說: “恐怕你馬上又要不贊成,仲翁!你猜猜陳君翁是多少薪俸?二百五十塊!管理一座毛三百工人的綢廠總經理的薪俸隻有二百五!吳老闆他們真好意思開得出口!陳君翁,你也真是‘二百五’,我就不幹!” “沒有法子呀!廠關了起來,機器不用,會生鏽;那是白糟蹋了好機器!我有我的苦處,隻好讓他們沾點便宜去!況且自己在裡邊招呼,到底放心些。

    呵,仲翁,你說是不是?” 周仲偉點了一下頭,卻不開口;他的胖臉上例外地堆起了嚴肅的神情,他在用心思。

    陳君宜那綢廠出租的辦法很打動了這位周老闆的心。

    尤其是照常做總經理,對外俨然還是老闆這一點,使得周仲偉非常羨慕。

    這也不單是虛榮心的關系,還有很大的經濟意味;年來周仲偉的空架子所以還能夠支撐,一半也就靠着那有名無實的火柴廠老闆的牌頭,要是一旦連這空招牌也喪失,那麼各項債務一齊逼緊來,周仲偉當真不了,不能夠再笑一聲。

     當下周仲偉就決定了要找益中公司試試他的運氣,滿拟做一個“第二的陳君宜”! 他猛然跳起來拍着手,對陳君宜喊道: “你這話對極了,機器擱着就生鏽!不是廣東火柴同業那呈文裡說得很痛切:近年來中國人的火柴廠已倒閉了十分之五有奇!我是中國人,應得保護中國的國貨工廠!東洋大班重利收買我,——雖說他是東洋人,中日向來親善,同文同種,不是高鼻子的什麼瑞典火柴大王,然而我怎麼肯?我這份利益甯可奉送給益中公司,中國人理應招呼中國人!得了,我打算馬上去找吳荪甫談一談!” “何苦呢,仲翁!我未蔔先知,你這一去,事情不成功,反倒受了一肚子的氣!” 朱吟秋冷冷地又在周仲偉的一團高興上澆了一勺水。

    周仲偉愕然一跳,臉就漲紅了。

    陳君宜趕快接口說: “可以去試試。

    益中新近一口氣收進了八個小廠,他們是幹這一行的!不過,仲翁,我勸你不要去找吳老三,還是去找王和甫接洽罷;王和甫好說話些。

    他又是益中公司的總經理。

    ” 周仲偉松一口氣,連連點頭。

    他自己滿心想做“陳君宜第二”,就覺得陳君宜的話處處中聽有理。

    像朱吟秋那麼黑嘴老鴉似的開口就是不吉利,周仲偉聽了可真憋氣。

    他向朱吟秋望了一眼,蓦地又忍不住笑起來,卻在心裡對自己說:“當真愈看愈像那東洋大班了!東洋人!壞東西!” 午後一點鐘,周仲偉懷着極大的希望在益中公司二樓經理室會見了王和甫。

    窗前那架華文打字機前坐着年青的打字員,機聲勻整地響着。

    王和甫的神色有些兒焦灼,耳聽着周仲偉的陳述,眼光頻頻向那打字員身上溜,似乎嫌他的工作太慢。

    忽然隔壁機要房裡的電話鈴隐約地響了起來,接着就有一個辦事員走到王和甫跟前立正,行了個注目禮,說道: “請總經理聽電話!” “對不起,周仲翁,我去接了電話來再談。

    ” 王和甫不管周仲偉正說到緊要處,就抽身走了,機要房那門就砰的關上。

     周仲偉松一口氣,抹了抹額角上的汗,拿起茶來喝了一口。

    他覺得這房裡特别熱,一進來就像悶在蒸籠裡似的,他那胖身體上隻管發汗,他說話就更加費力。

    電扇的風也是熱惹惹地叫人心煩。

    他站起來旋一個圈子,最後站在那打字員的背後随便地看着。

    一道通告已經打好了一半,本來周仲偉也無心細看,可是那中間有一句忽然跳到了他眼前;他定眼看了一會兒,心裡的一團希望就一點一點縮小,幾乎消滅。

    那通告上說的就是八個廠暫開半日工,減少生産。

     再回到原座位裡,周仲偉額角上的汗更加多了,可是他那顆愛快活的心卻像凍僵了似的生機索然。

    他機械地揩着汗,眼睛瞪得挺大,釘住了那邊機要房的小門,巴望王和甫趕快出來。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也過去了;王和甫不見面。

    周仲偉雖然好耐性,卻也感到坐冷闆凳的滋味了。

    那個打字員已經完畢了手頭的工作,伸一個懶腰,探頭在窗口看馬路上的時髦姑娘和大腹賈。

     周仲偉簡直耐不住了,并且又熱得慌,就打算去叫王和甫出來;可是匆忙中他走錯了路,他跑向那經理室通到外邊去的彈簧門邊,伸手去門上彈了一下,方才覺得,忍不住獨自哈哈笑了。

    而那道彈簧門居然被他笑開。

    撲鼻一股濃香!一男一女兩張笑臉。

    都是周仲偉認識的:男是雷參謀,女是徐曼麗,臂膊挽着臂膊。

     “呀!雷參謀!幾時回上海的?真是意外!” 周仲偉大聲笑着招呼,滿肚子的煩惱都沒有了。

    沒等雷參謀回答,他趕快又招呼着徐曼麗。

    一下裡他那好像凍僵了的心重複生氣蓬勃,能夠出主意,能夠鑽洞覓縫找門路了。

    他立刻從徐曼麗聯想到趙伯韬,聯想到外場哄傳的趙伯韬新近做公債又得手;并且,最重要的,也立即聯想到那流傳已久的老趙組織什麼托辣斯,收買工廠!希望的火焰又在周仲偉心裡烘烘地旺盛起來。

    他怪自己為什麼那樣糊塗,早沒想到這位真正的财神爺! 王和甫這時也出來了,一兩句客套以後,就拉雷參謀到一邊去,頭碰頭密談。

    滿心轉着新念頭的周仲偉抓住這機會,竭力和徐曼麗周旋。

    他的笑聲震驚了四壁。

    徐曼麗抿着嘴微笑,說道: “密司脫周,你代替主人招呼我了,‘紅頭火柴’,名不虛傳!” 周仲偉笑的更加有勁;忽然地收過了笑容,很鄭重地說: “密司徐!有一點小事情奉托!非你不辦!一定要請你幫忙,事情是很小的。

    ” “哦——什麼事呢?” “哈,一點點小事情。

    我那爿火柴廠,近來受了戰事影響,周轉不來了;——” “噢,噢!碰着打仗,辦廠的人不開心呀!可是,密司脫周,你是有名的‘紅頭火柴’,市面上人頭熟悉,怕什麼!”“不過今年是例外,當真例外!公債庫券把現銀子吸光了,市面上聽說廠家要通融十萬八千,大家都搖頭。

    我當真有點兜不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