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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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裡,他打算替自己做四十歲的大壽。

    他喜歡照前清老式的排場,大大地熱鬧一番;今兒早上沒有事,他就搬出他那寶貝的“小擺設”來預先演習。

    正當他自己看着得意的時候,八個工人代表在外邊嚷得太厲害,他不得不跑上月台去演了那一幕喜劇。

    現在他再看那“小擺設”,忽然想起夫人的“大事”也許要趕在他自己做壽之前就會發生,于是他就取消了做壽的排場,改換成老派的“開喪”來玩一下。

    他豎起了三寸高的孝帏,又把那些火柴盒子大小的烏木雙靠椅子都換上了白緞子的小椅披;他一項一項布置,實在比他經營那火柴廠要熱心得多,而且更加有計畫! 剛剛他把一對橘子大小的氣死風甏燈擺好,想要豎立東轅門西轅門的時候,蓦地跑進兩個客來,他這大工程就此不能繼續。

     兩個客人是朱吟秋和陳君宜,看了看那兩張八仙桌上的小玩意,忍不住都笑起來了。

    周仲偉很滿意似的搓搓手,也哈哈大笑。

    朱吟秋拍着周仲偉的肩頭說道: “仲翁,佩服你,真有涵養!不是貴廠的工人在外邊請願麼?衖口擠滿了人,跟巡捕吵架呢!” “呀!真有那樣的事麼?我一點也不知道。

    對不起,少陪了,我要出去看一看。

    ” 周仲偉故意吃驚似的說,居然也不笑,把短衫的鈕子扣好,就故意想跑出去。

    陳君宜一把拉住了他。

     “不要出去!随他們去鬧罷!仲翁,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這時不能露臉!” “陳君翁這話很對!前天吳荪甫幾乎連人連汽車都打得稀爛!工人的嚣張,簡直不成話!——可是,仲翁,你這門生意也要弄到虧本停工,真是想不到的!你不比我們,你這生意是家家戶戶開門七件事少不來的,可不是?馬路上的小癟三,飯可以不吃,香煙屁股一定要抽,那就得招呼你一盒洋火的生意!” 朱吟秋也接着說,從桌子上拿起那橘子大小的氣死風甏燈來看了一眼,微微笑着。

     周仲偉卻不回答,蓦地又哈哈笑起來,像癞蝦蟆似的一跳,就跳到廂房後半間的一張書桌邊,在一堆舊信裡亂爬亂抓:末了,用他的肥指頭夾出一件油印品來遞給了朱吟秋他們兩位,說道: “請你們兩位看看這是個什麼,就明白我這生意真是再好也沒有!” 這是中華全國火柴業聯合會通告各會員的公函,并附抄廣東火柴行商業公會呈工商部的呈文。

    那公函是這樣的: 徑啟者:本會疊據廣東土造火柴行商業公 會函稱,據該省及香港報紙宣傳,瑞典商瑞中火柴公司借款與我國,以瑞典火柴在華專利若幹年為借 款條件等語,火柴商恐懼萬分,請為調查答複,以釋群疑等情,并附呈工商部稿一通前來;複據東三 省火柴同業聯合會函稱,據日本火柴商口稱,聞該國駐滬領事聲稱,吾國政府财政部有與瑞典火柴公 司借款,默許種種權利之說,究否屬實,請為探明示知等情;據此:查瑞典商與政府接洽借款之傳聞,本年六月間,本會即已注意;嗣經一再調查,知此 項傳聞,并未成為事實,但傳說紛紛,如不有政府方面之确切表示,恐各會員難免疑慮,故由本會據 情呈詢工商部,請求明白答複,一俟奉到批示,自當再行通知。

    茲将本會呈稿及廣東土造火柴行商業 公會呈稿分别抄錄附上,并希查照為荷! 周仲偉蹑起了腳尖,站在朱吟秋背後,一同念完那通告;又喘着氣,大聲朗誦那廣東火柴行商業公會呈文中的警句:“惟吾國兵燹連年,商業凋零,已達極點;而政府以值此庫款奇绌之秋,火柴入口原料,稅外加稅,厘裡添厘,公債庫券,負擔重重,陷于萬劫不複。

    乃該瑞典火柴托辣斯以壓倒吾國土造火柴之時機已至,遂利用舶來火柴進口稅輕,源源貶價運來,使我國成本較重之土造火柴無法銷售,因此貨積如山,不得不折本賤售,忍痛支持,以求周轉。

    惟吾國土造火柴商人,資本微薄,難敵财雄勢大橫霸全球之瑞典火柴托辣斯,因而我國火柴業相繼倒閉者,幾達十分之五有奇!”——周仲偉搖着頭,蓦地又哈哈大笑說道: “可不是!朱吟翁,陳君翁,我這門生意真是再好也沒有! 要是不好,瑞典火柴托辣斯肯來轉念頭麼?” 陳君宜和朱吟秋對看着皺了眉頭。

    他們兩個局外人倒覺得周仲偉那哈哈的笑聲就有幾分像是哭,然而在周仲偉卻是貨真價實的笑。

    他是常常能夠高聲大笑的。

    不然,他決不能那麼肥。

     這時候,周仲偉的包車夫慌慌張張跑進來報告工人們又舉了十個代表要進衖堂來了。

    朱吟秋拉了一下陳君宜的衣角,站起來就想走。

    周仲偉卻攔住了不放,大聲叫道: “再坐一會兒。

    我有幾句正經話,要跟你們兩位商量呢! 十個代表怕什麼!” “不是那麼說的!仲翁,你總得和工人代表開談判,我和陳君翁閑身子夾在熱鬧裡,沒有意思。

    你有什麼正經話,我們下午再談,還不是一樣的?” “呀!不行!朱老哥,對不起;既然來了,再坐一會兒,奉屈你們兩位充一下臨時保镖罷!放心!我廠裡的工人很文明,我待他們也很文明!萬一驚動了你們兩位,我賠不是。

    ” 周仲偉臉也漲紅了,一邊說,一邊就拱手作揖,又拓開了兩臂,把朱吟秋他們兩個攔到椅子裡,硬要他們坐下去。

    兩位猜不透這“紅頭火柴”玩的什麼把戲,忍不住都笑了;恰就在這笑聲裡,猛聽得外邊那一對烏油大門上蓬蓬地打得震天響,于是兩位的笑臉立刻又變成了哭形。

    工人代表在門外面大聲嚷罵了。

    “狗老闆賊老闆!”一句句都很刺耳。

    陳君宜和朱吟秋也覺得難受,臉上直紅到耳根,可是周仲偉依然笑嘻嘻地,拍一下胸脯,看着陳君宜他們的面孔說道: “我說他們文明,可不是?文明透頂!罵幾句不傷脾胃。

    陳君翁,我們從前做買辦的時候,碰得不巧,大班發洋脾氣,有時罵的還要惡毒些;然而工人們到底是中國人,我們也是中國人,他們罵我們,隻算罵自己。

    ” “仲翁!你的涵養工夫真不錯!光景打你一記耳光,你也不生氣!” 陳君宜挖苦着,卻笑不出來。

    朱吟秋在旁邊皺了眉頭。

    周仲偉立刻晃一晃腦袋,很正經地回答: “可不是!從前某某洋行的大班——是花旗人呢,或是茄門人,我就記不清;不管他,總之是外國人;他對我說:你們中國人真是了不起的寶貝,被人家打倒在地下了,你們倒覺得躺在那裡就比站着舒服些;你們不用腿走路了,你們就滿地滾!君翁,你說這話對不對?虧他摸透了中國人的脾氣。

     中國人本來是頂會享福的!” 大門外的呼噪這時更加兇猛。

    突然有兩個人頭爬在這廂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