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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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馬上消滅。

    我們是不把他們當一回事的!隻有那些日文報紙鋪張得厲害,那是有作用的。

    日本人到處造謠,破壞中央的威信。

    ” 雷鳴的“樂觀”調子更加濃厚了,臉上也透露出勇氣百倍的風采來。

     李玉亭不能相信似的搖了搖頭,轉臉又對吳荪甫嚴重地警告道: “荪甫!你廠裡的工潮不遲不早在此刻發生,總得趕快解決才好!用武力解決!絲廠總同盟罷工是共産黨七月全國總暴動計畫裡的一項,是一個号炮呀!況且工人們聚衆打你的汽車,就是暴動了!你不先下手鎮壓,說不定會弄出放火燒廠那樣的事來!那時候,你就殺盡了她們,也是得不償失!” 吳荪甫聽着,也變了臉色。

    被圍困在廠門口那時的恐怖景象立即又在他眼前出現。

    電風扇的聲音他聽去就宛然是女工們的怒吼。

    而在這些回憶的恐怖上又加了一個尖兒:當差高升忽然引了兩個人進來,那正是從廠裡來的,正是吳為成和馬景山,而且是一對慌張的臉! 陡的跳了起來,吳荪甫在嚴肅中帶幾分驚惶的味兒問道: “你們從廠裡來麼?廠裡怎樣了?沒有鬧亂子罷?” “我們來的時候沒有。

    可是我們來報告一些要緊消息。

    ” 吳為成他們兩個同聲回答,怪樣地注視着吳荪甫的臉。

     于是吳荪甫心頭松了一下,也不去追問到底是什麼緊要消息值得連夜趕來報告,他慢慢地踱了兩步,勉強微笑着,尖利地對吳為成他們睃了一眼,似乎說:“又是來攻讦屠維嶽罷,嗳!”吳為成他們直挺挺地站在那裡,不作聲。

     雷參謀看見吳荪甫有事,就先告辭走了。

    李玉亭也跑到園子裡找杜新箨他們那一夥去閑談。

    大客廳裡隻剩下吳為成和馬景山面面相觑,看不準他們此來的任務是成功或失敗。

    牌聲從隔壁大餐間傳來。

     “有什麼要緊事呢?又是屠維嶽什麼不對罷?” 吳荪甫送客回來,就沉着臉說;做一個手勢,叫那兩個坐下。

     然而此番吳為成他們并沒多說屠維嶽的壞話。

    他們來貢獻一個解決工潮的方法;實在就是錢葆生的幕後策動,叫他們兩個出面來接洽。

     “三叔!錢葆生在工會裡很有力量。

    工人的情形他非常熟;屠維嶽找了兩天,還沒知道工人中間哪幾個是共産黨,錢葆生卻早已弄得明明白白。

    他的辦法是一面捉了那些共産黨,一面開除大批專會吵鬧的工人;以後廠方用人,都由工會介紹,工會擔保;廠方有什麼減工錢,扣禮拜天升工那些事,也先同工會說好了,讓工會和工人接洽;錢葆生說,就是工錢打一個五折六折,他也可以擔保沒有風潮,——三叔,要是那麼辦,三叔平時也省些心事,而且不會曆曆落落隻管鬧工潮。

    那不是強得多麼?他這些辦法,早就想對三叔說了,不過三叔好像不很相信他,這才擱到今天告訴了我和景山。

    他這人,說得出就做得到!” “明天開工這句話,恐怕屠維嶽就辦不到呢!工人們恨死了他!今天下午他到草棚裡捉人,就把事情愈弄愈僵!那簡直是打草驚蛇!現在工人們都說,老闆虧本,工錢要打八折,可以商量;姓屠的不走,她們死不上工!現在全廠的工人就隻反對他一個人,恨死了他!全班管車稽查也恨死了他!” 馬景山又補充了吳為成的那番話,兩道賊忒忒的眼光忙亂地從吳荪甫臉上瞥到吳為成臉上,又從吳為成臉上瞥到吳荪甫臉上。

    吳為成滿臉憂慮似的恭恭敬敬坐在那裡點着頭,卻用半隻耳朵聽隔壁的牌響和林佩珊的晶琅琅的豔笑。

     吳荪甫淡淡地笑了一笑,做出“姑妄聽之”的神氣來,可是一種猶豫不決的色調卻分明在他眼睛中愈來愈濃了。

    俄而他伸起手來摸着下巴,挺一挺眉毛,似乎想開口了,但那摸着下巴的手忽又往上一抄,兜臉兒抹了一把,就落下來放在椅子臂上,還是沒有話。

    早就在他心頭牽着的五六條線之外,現在又新添了一條,他覺得再沒有精力去保持整個心的均勢了。

    暴躁的火就從心頭炎炎地向上冒。

    而在這時候,吳為成又說了幾句火上添油的話: “三叔!不是我喜歡說别人的壞話,實在是耐不住,不能不告訴三叔知道。

    屠維嶽的法寶就是說大話,像煞有介事,滿嘴的有辦法,有把握!他的本領就是花錢去收買!他把三叔的錢不心疼的亂花!他對管車稽查們說:到草棚裡去拉人!拉了一個來就賞一塊錢——這樣的辦法成話麼?” 吳荪甫的臉色突然變了,對于屠維嶽的信任心整個兒動搖了,他捶着椅臂大聲叫道: “有那樣的事麼?你這話不撒謊?” “不敢撒謊!景山也知道。

    ” “呀!怎麼莫幹丞不來報告我?這老狗頭半個字也沒提過呀!” “光景莫先生也不知道。

    屠維嶽很專制,許多事情都瞞過了人家。

    ” 馬景山慌忙接口說,偷偷地向吳為成擠了一個眼風。

    可是盛怒中的吳荪甫卻完全沒有覺到。

    他霍地站了起來,就對客廳外邊厲聲喊道: “高升!你去打電話請莫先生來——哎,不!你打到廠裡,請屠先生聽電話!” “可是三叔且慢點兒發作!現在不過有那麼一句話,沒有真憑實據,屠維嶽會賴!” 吳為成趕快攔阻,也對馬景山使了個眼色。

    馬景山卻慌了,睜大着眼睛,急切間說不出話。

     吳荪甫側着頭想了一想,鼻子裡一聲哼,就回到座位裡;然後又對那站在客廳門外候命令的高升揮手,暴躁地說道: “去罷!不用打了!” “最好三叔明天叫錢葆生來問問他。

    要是明天屠維嶽開不了工,姑且試試錢葆生的手段也好。

    ” 吳為成恐怕事情弄穿,就趕快設法下台,一面又對馬景山遞一個暗号。

     大客廳裡暫時沉默。

    外邊園子裡是風吹樹葉蘇蘇作響,夾着李玉亭他們的哄笑。

    隔壁大餐間内是一陣洗牌的聲音,女人的尖俏的嗓子雜亂地談論着剛過去的一副牌太便宜了莊家。

     吳荪甫聽着這一切的聲響,都覺得讨厭;可是這一切的聲響卻偏偏有力地打在他心上。

    他心裡亂紮紮地作不起主意來。

    一會兒,他覺得屠維嶽這人本來就不容易駕馭:倔強,陰沉,膽子忒大;一會兒卻又覺得吳為成他們的話也不能完全相信,他總得用自己的眼睛,不能用耳朵。

    最後他十分苦悶地搖着頭,轉眼看着吳為成他們兩個。

    這兩位的臉上微露出忐忑不安的樣子。

     “我知道了!你們去罷,不許在外邊亂說!” 仍是這麼含糊地應用了阿家翁的口吻,吳荪甫就站起來走了,滿心的暴躁中還夾帶了一種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異樣的頹喪。

     他自己關在書房裡了,把這兩天來屠維嶽的态度,說話,以及吳為成他們的批評,都細細重新咀嚼。

    然而他愈想着這些事,那矛盾性的暴躁和頹喪卻在他心頭愈加強烈了。

    平日的剛毅決斷,都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他自己也覺得奇怪。

    并且他那永不會感到疲倦的精力也像逃走了。

    他昏沉沉地亂想着,聽得了窗外風動樹葉的聲音,他就喚回了在廠門前被圍困時的恐怖;看見了寫字桌上那黃綢罩台燈的一片黃光,他又無端的會想像到女工們放火燒了他的廠!他簡直不是平日的他了! 然而那些頑皮的幻象還是繼續進攻着。

    從廠方而轉到益中公司方面了!公債上損失了七八萬,趙伯韬的經濟封鎖,那渴待巨款的八個廠,變成“濕布衫”的朱吟秋的乾和絲廠……一切都來了!車輪似的在他腦子裡旋轉。

    直到他完全沒有清醒地思索的能力,隻呻吟在這些無情的幻象下。

     忽然書房門上的鎖柄一響。

    吳荪甫像從噩夢中驚醒,直跳了起來。

    在他眼睛前是王和甫胖臉兒微皺着眉頭苦笑。

    吳荪甫揉一下眼睛再看,真真實實的王和甫已經坐下了。

    吳荪甫忘其所以地突然問道: “呀,呀,和甫!我們那八個廠沒有事罷?” “一點事情,小事情——怎麼,荪甫,你已經曉得了麼?” 吳荪甫搖搖頭,心裡還以為是做夢。

    他直瞪着眼睛,看定了王和甫嘴唇上的兩撇胡子。

     “眼前隻是一點小事。

    無非是各處都受了戰事的影響,商業蕭條,我們上星期裝出去的貨都如數退了回來了。

    可是以後怎樣辦呢?出一身大汗拉來了款子,放到那八個廠裡,貨出來了,卻不能銷,還得上堆棧花棧租,那總不是永久的辦法。

    ” 王和甫說完,就歎一口氣,也瞪直了眼睛對吳荪甫瞧。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不是八個廠也鬧罷工,吳荪甫心裡倒寬了一半。

    但是這一反常的心寬的刹那過了後,就是更猛烈的暴躁和頹喪。

    現在是牽在他心上向外拉的五六條線一齊用力,他的精神萬萬支持不下,他好像感到心已片片碎了;他沒有了主意,隻有暴躁,隻有頹喪。

     王和甫得不到回答,皺一下眉頭,就又慢慢地說:“還有呢!聽說這次中央軍雖然放棄濟南,實力并沒損傷。

    眼前還扼住了膠濟路沿線。

    而且濟南以下,節節軍事重要地點都建築了很堅固的防禦工程。

    這仗,望過去還有幾個月要打!有人估量來要打過大年夜。

    真是糟糕!所以我們八個廠就得趕快切實想法。

    不然,前頭人跌下去的坑,還得要我們也跌下去湊一個成雙!” “要打過大年夜麼?不會的!——嗳,然而也正難說!” 吳荪甫終于開口了,卻是就等于沒說,一句話裡就自相矛盾。

    這不是他向來的樣子,王和甫也覺得詫異了。

    他猜想來吳荪甫這幾天來太累了,有點精神恍惚。

    他看着吳荪甫的臉,也覺得氣色不正;他失望似的籲一口氣,就說道: “荪甫,你是累得乏了,我不多坐。

    明天我們再談罷。

    ” “不,不!一點也不!我們談下去!” “那麼,——吉人和我商量過,打算從下月起,八個廠除原定的裁人減薪那些辦法之外,老老實實就開‘半工’,混過了一個月,再看光景。

    ——” “哦,哦,開半日工麼?不會鬧亂子麼?這忽兒的工人動不動就要打廠,放火!” 吳荪甫陡的跳起來說,臉上青中泛紅,很可怕,完全是反常的了。

    王和甫怔了一怔,但随即微笑着回答: “那不會,你忘記了麼?我們那八個廠多者三百左右的工人,少者隻有一百光景,他們鬧不起來的!荪甫,你當真是累壞了,過勞傷神,我勸你歇幾天罷!” “不要緊!沒有什麼!——那你們就開半日工!” “綢廠要趕秋銷的新貨,仍舊是全天工。

    ” 王和甫又補足一句,看看荪甫委實有點精神反常,随便又談了幾句,就走了。

     現在滿天都是烏雲了。

    李玉亭他們也已經回去,園子裡沒有人,密樹葉中間的電燈也就閉熄,滿園子陰沉沉。

    隻那大餐間裡還射出耀眼的燈光和精神百倍的牌聲。

    大客廳裡的無線電收音機嗚嗚地響着最後一次的放送節目,是什麼彈詞。

    吳荪甫懶懶地回到書房裡,這才像清醒了似的一點一點記起了剛才王和甫的那些話,以及自己的慌張,自己的弱點的暴露。

     這一下裡,暴躁重複占領了吳荪甫的全心靈!不但是單純的暴躁,他又恨自己,他又遷怒着一切眼所見耳所聞的!他瘋狂地在書房裡繞着圈子,眼睛全紅了,咬着牙齒;他隻想找什麼人來洩一下氣!他想破壞什麼東西!他在工廠方面,在益中公司方面,所碰到的一切不如意,這時候全化為一個單純的野蠻的沖動,想破壞什麼東西! 他像一隻正待攫噬的猛獸似的坐在寫字桌前的輪轉椅裡,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在那裡找尋一個最快意的破壞對象,最能使他的狂暴和惡意得到滿足發洩的對象! 王媽捧着燕窩粥進來,吳荪甫也沒覺得。

    但當王媽把那一碗燕窩粥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的赤熱的眼光突然落在王媽的手上了。

    這是一隻又白又肥的手,指節上有小小的渦兒。

    包圍着吳荪甫全身的那股狂暴的破壞的火焰突然升到了白熱化。

    他那一對像要滴出血來的眼睛霍地擡起來,釘住了王媽的臉。

    眼前這王媽已經不複是王媽,而是一件東西!可以破壞的東西!可以最快意地破壞一下的東西! 他陡的站起來了,直向他的破壞對象撲去。

    王媽似乎一怔,但立即了解似的媚笑着,輕盈地往後退走;同時她那俊俏的眼睛中亦露出幾分疑懼和忸怩,可是轉瞬間,她已經退到牆角,背靠着牆了;接着是那指節上起渦兒的肥白的手掌按着了牆上的電燈開關,房裡那盞大電燈就滅了,隻剩書桌上那台燈映出一圈黃色的光暈,接着連這台燈也滅了,書房裡一片烏黑,隻有遠處的燈光把樹影投射在窗紗上。

     到那電燈再亮的時候,吳荪甫獨自躺在沙發上,皺着眉頭發楞。

    不可名狀的狂躁是沒有了,然而不知道幹了些什麼的自疑自問又占據在他心頭。

    他覺得是做了一些奇怪的夢。

    漸漸地那轉輪的戲法——明天開工怎樣?八個廠的貨銷不去又怎樣?屠維嶽,錢葆生怎樣?這一切,又兜回到他意識裡。

     他獰笑一聲,就閉了眼睛,咬着嘴唇。

     這時候,書房裡的鐘指着明天的第一個時辰。

    前邊大餐間裡還是熱鬧着談笑和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