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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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随即滿臉嚴肅地對李麻子說: “我們也到草棚裡去找一個人。

    你叫五六個人跟我們一道走!” 屠維嶽現在看準了那黑裡俏的朱桂英一定也有“花頭”,決定親自去探險了。

     他們一路上看見警察雙崗,保衛團巡行,三三兩兩的絲廠女工在路旁吵鬧。

    太陽光好像把她們全身的油都曬到臉上來了,可是她們不怕,很興奮地到處跑,到處嚷。

    靠近草棚一帶,那空氣就更加緊張了。

    女工們就好像黃昏時候的蚊子,成堆起哄。

    她們都在議論廠裡開除了三個人。

    “工錢打八折就不講了麼?騙人呀!”——這樣的叫聲從亂烘烘裡跳出來。

     屠維嶽依然冷冷地微笑,和李麻子他們走進了那草棚區域。

    可是他的臉色更加蒼白。

    他覺得四面八方有千百條毒眼光射到他身上。

    “夜壺!”“打倒夜壺呀!”最初不很響,也不很多;後來卻一點一點多起來了,也響起來了。

    屠維嶽偷偷地看了李麻子一眼,李麻子鐵青着臉,咬緊了牙齒。

     黑大衫或是黑拷綢短衫褲的“白相人”也是三三兩兩地在這草棚區域女工堆裡穿來穿去,像些黑殼的甲蟲。

    他們都是李麻子的手下人,他們故意撞進了嚷鬧的女工堆裡,故意在女工們汗濕的繃得緊緊的胸口摸一把。

    這裡,那裡,他們和女工們起了沖突了。

    一片聲喊打!可是一下子又平靜下去了。

    女工們竭力忍耐,避免和這些人打架;而這些人呢,也沒接到命令真真出手打。

     屠維嶽低着頭快走,叫李麻子引他到朱桂英住的草棚前了。

     “屠夜壺來捉人了!” 突然在那草棚的一扇竹門邊喊出了這一聲來。

    接着就是一個小小的身體一跳。

    那正是住在朱桂英隔壁的打盆女工金小妹。

    李麻子哼了一聲,伸出粗黑的大手來,搶前一步,就要抓那個女孩子。

    可是金小妹很伶俐地矮着身體躲過,就飛也似的跑走了。

    屠維嶽看了李麻子一眼,不許他再追;他們兩個就一直闖進了朱桂英的家。

    帶來的五六個人守在竹門外左近一帶。

     等到屠維嶽的眼睛習慣了那草棚裡的昏黑光線時,他看見朱桂英站在面前,兩道閃閃的眼光直釘住了他瞧。

    她那俏黑的圓臉上透着怒紅,小嘴唇卻變白。

    草棚裡沒有别的人,隻是他們三個;朱桂英,李麻子,屠維嶽。

    是一種緊張的沉默。

     草棚外卻像潮水似的卷起了哄哄的人聲,漸來漸響。

     屠維嶽勉強笑了笑說: “桂英!有人報告你是共産黨!現在兩條路擺在你面前,随你自己挑:一條是告訴我,還有什麼同黨,那我們就升你做管車;還有一條是你不肯說,你去坐牢!” “我不是!我也不曉得!” “可是我倒曉得了!另外兩個是何秀妹,張阿新——” 朱桂英把不住心頭一跳,臉色就有點變了。

    屠維嶽看得很明白,就微笑地接着說: “另外還有誰,可要你說了!” “我當真不曉得。

    到警察所,我也是這句話!” 朱桂英的臉色平靜了些兒,嘴唇更加白,水汪汪的眼睛裡滿是紅光。

    屠維嶽輕輕冷笑一聲,突然翻了臉,看着李麻子,厲聲喝道: “老李,搜一下!” 這時候草棚外的喧擾也已經擴大。

    一片叫罵聲突然起來,又突然沒有,突然變成了人肉和竹木的擊沖,拍剌!拍剌!咬緊了牙齒的嘶叫,裂人心肝的号呼,火一樣蓬蓬的腳步聲。

    然後又是晴天霹靂似的勝利的呼噪,一彪人擁進了草棚,直撲屠維嶽和李麻子。

    昏黑中不出聲的混鬥!闆桌子和破竹榻都翻了身! 屠維嶽仗一條闆凳開路,從人xxxx中跳出來了。

    可是第二彪人從草棚外沖進來,又将他卷入重圍。

    外邊是震天動地的喊聲。

    屠維嶽和兩個人扭打做一團。

    倉皇中他看清了一個正是張阿新。

    忽然李麻子拖着一個人,就将那人當作武器,沖開一條路,掙紮到屠維嶽身邊。

    于是包圍着屠維嶽的女工們就一齊轉身去搶人。

    屠維嶽乘這空兒,逃出了那草棚的竹門,撲面他又撞着了十來個的一夥。

    但這一夥卻不是狂怒的女工,而是李麻子手下的人。

    女工的潮水緊跟着這一夥人卷上來。

    大混亂又在草棚前的狹路上開始!可是警笛的聲音也在人聲中尖厲地響了。

    女工們蓬亂的頭發中間晃着警察制帽上的白圈兒。

     砰!砰砰!示威的槍聲! 李麻子也逃出重圍來了,一手拖住那個女工。

    他對屠維嶽獰笑。

     十多分鐘以後,朱桂英家草棚左近一帶已經平靜。

    泥地上有許多打斷的竹片,中間也有馬桶刷子。

    竹門也打壞了,歪斜地挂在那裡,像是受傷的翼膀。

    但在這草棚區域東首一片堆垃圾的空場上,又是嚷嚷鬧鬧的一個人堆。

    女工們正在開大會。

    警察人少,遠遠地站着監視。

    李麻子手下人也有八九個,散立在警察隊的附近。

     這是暴風一般驟然來的集會!這又是閃電一般飛快地就結束的集會!這是抓住了工人鬥争情緒最高點的一個集會!剛才“屠維嶽捉人”那一事變,很快地影響到女工們内部的鬥争。

     “屠夜壺頂壞!他開除了薛寶珠她們,騙我們去上工!薛寶珠她們是屠夜壺的對頭!他借刀殺人!他帶了李麻子來捉我們!打倒屠夜壺!明天不上工!上工的是走狗!” 張阿新站在一個垃圾堆上舞着臂膊狂呼。

    人層裡爆發了雷一樣的應聲: “上工的是走狗!” “哄我們去上工的是走狗!” “打走狗姚金鳳!” “工錢不照老樣子,我們死也不上工!我們要屠夜壺滾蛋!要桂長林滾蛋!我們要開除王金貞,李麻子,阿珍,姚金鳳,我們要讨回何秀妹!我們要——” 張阿新的聲音啞了,喊不成聲,突然她身體一挫,捧着肚皮就蹲了下去。

    立刻旁邊就跳出一個人來,那是陳月娥;她的臉上有兩條血痕,那是和屠維嶽揪打的時候抓傷了的,她用了更響的聲音接着喊道: “我們要改組罷工委員會!趕出姚金鳳,徐阿姨,陸小寶! 想要明天上工的,統統趕出去!” “統統趕出去呀!” 群衆回答了震天動地的呼聲。

    張阿新蹶然跳了起來,臉像豬肝,漲破了肺葉似的又喊道: “沒有絲廠總同盟罷工委員會的命令,我們不上工!小姊妹!總罷委的代表要對你們說一句話!” 突然那烏黑黑的人層變做了啞噤。

    “總罷委”的代表麼?誰呀!誰呀!女工們流汗的興奮的紅臉雜亂地旋動,互相用眼光探詢,嘈雜的交談聲音也起來了。

    可是那時候,一個女工打扮的青年女子,一對眼睛好像會說話的女子,跳上了那垃圾堆了,站在張阿新和陳月娥的中間,這女子是瑪金。

     “小姊妹!上海一百零二個絲廠總罷工了!你們是頂勇敢的先鋒!你們廠裡的工賊走狗自己打架,可是他們壓迫你們是一緻的!欺騙你們是一緻的!你們要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得到勝利!打倒工賊!打倒走狗!組織你們自己的工會!沒有總罷委的命令,不上工!” “沒有命令不上工呀!” “——不上工呀!” 黑壓壓的人層來了回聲。

    差不多就是真正的“回聲”。

    瑪金雖然努力“肅清”那些“公式”和術語”,可是她那些話依然是“知識分子”的,不能直鑽進女工們的心。

     “小姊妹們!大家齊心呀!不上工!不上工!——散會!” 陳月娥又大聲喊着,就和張阿新,瑪金她們跑下了那垃圾堆。

    女工們一邊嚷着,一邊就紛紛散去。

    正在這時候,公安局的武裝腳踏車隊也來了,還有大隊的警察。

    但是女工們已經散了,隻留下那一片空場。

    警察們就守住了這空場,防她們再來開會。

    一個月來華界早宣布了戒嚴,開會是絕對禁止的。

     姚金鳳,阿珍她們早逃進廠裡,一五一十報告了屠維嶽。

     兩個人前前後後攢住了屠維嶽,要他替她們“做主”。

     屠維嶽冷冷地皺着眉頭,不作聲。

    他在工人中間辛辛苦苦種的“根”,現在已經完全失掉了作用,這是他料不到的。

    他本來以為隻要三分力量對付工人,現在才知道須得十分! “不識起倒的一批賤貨,光景隻有用拳頭!叫你們認得屠夜壺!” 屠維嶽咬着牙齒冷冷地自言自語着,就撇下了阿珍她們兩個,到前邊管理部去。

    迎面來了慌慌張張的莫幹丞,一把拉住了屠維嶽,口吃地說道: “世兄,世兄;正找,找你呢!三先生在電話裡動火,動火!到底明天,明天開工,有沒有把握?” “有把握!” 屠維嶽依然很堅決,很自信,冷冷的微笑又兜上了他的嘴唇。

    莫幹丞怪樣地睒着半隻眼睛。

     “三先生馬上就要來。

    ” “來幹麼!——” 屠維嶽聳聳肩膀輕聲說;但立即又放下了臉色,恨恨地喊道: “王金貞這班狗頭真可惡!躲得人影子都不見了!莫先生,請你派人去找她們來,就在賬房間裡等我!莫先生,愈快愈好!” 這麼說着,屠維嶽再不讓莫幹丞多噜嗦,快步走了。

    他先到工廠大門一帶視察。

    鐵門是關得緊緊的了,兩對警察是門崗。

    李麻子帶着他的手下人在這裡一帶梭巡。

    那些人中間有幾個像鬥敗了的公雞似的坐在繭子間的石階上。

    李麻子跑到屠維嶽跟前,就輕聲說道: “剛才一陣亂打,中間也有錢葆生那一夥人,你知道麼?” “你怎麼知道?” “阿祥告訴我。

    ” 屠維嶽冷笑了一聲,獰着眼睛望望天空,就對李麻子說:“現在用得到五十個人了!老李,你趕快去叫齊五十個人,都帶到廠裡來等我派用場。

    ” 屠維嶽離開了那大門,又去巡視了後門邊門,心裡的主意也決定了,最後就又回到管理部。

    吳為成,馬景山,曾家駒他們三個,頭碰頭地在管理部前的遊廊上密談。

    屠維嶽不介意似的瞥了他們一眼,忽然轉了方向,抄過那管理部的房子,到了鍋爐房旁邊堆廢料的一間空房前,就推門進去。

     反剪着兩手的何秀妹蹲在那裡,見是屠維嶽進來,立刻背過臉去,恨恨地把身體一扭。

     屠維嶽冷冷地微笑着,仔細打量那何秀妹,靜悄悄地不作聲。

    忽然何秀妹偷偷地回過臉來,似乎想看一看屠維嶽還在這裡沒有。

    恰好她的眼光正接觸了屠維嶽那冷冷的眼光。

    屠維嶽忍不住哈哈笑了,就說道: “何秀妹!再耐心等一會兒。

    過了六點鐘,你們的代表和我們條件講妥,就放你出去!” 睜大了眼睛發怔,何秀妹不回答,可是也不再背過臉去了。

     “代表是陸小寶,姚金鳳;還有——你的好朋友:張阿新!” 何秀妹全身一跳,臉色都變了,望着屠維嶽,似乎等待他再說一點兒。

     “張阿新是明白人。

    我同她真心真意講了一番話,她就明白過來了。

    她是直爽的!她什麼都告訴我了。

    她同你的交情實在不錯。

    她拍胸脯做保人,說你是個好人,你也不過一時糊塗,上了共産黨的當!可不是?” 突然何秀妹叫了一聲,臉色就同死人一樣白,驚怖地看着屠維嶽的面孔。

     “你們一夥裡還有幾個人,都是好朋友,都是‘同志’,是不是?張阿新都告訴我了!你放心,我不去捉她們!我和你們小姊妹向來和氣!不過,同共産黨來往,警察曉得了要捉去槍斃的。

    何秀妹,你想想,那裡頭誰是明白人,勸得轉來,我就幫她的忙!” “哼!阿新!阿新!” 何秀妹身體一抖,叫了起來,接着就像很傷心似的垂下了頭。

    屠維嶽咬着嘴唇微笑,他走前一步,伛着腰,用了聽去是非常誠懇的聲音說道: “你不要錯怪了阿新!不要怪她!你要是回心轉來自己想想,也就明白了。

    上海許多趟的罷工風潮都和共産黨有關系,可是末了捉去坐牢的,還是你們工人。

    共産黨住在洋房裡蠻寫意。

    你們罷一次工,他們就去報銷一次,領了幾萬銀子,花一個暢心暢意。

    譬如那勾引你和阿新的女學生,你們都不知道她到底住在哪裡,是不是?她住在大洋房裡!她換了破衣裳跑來和你們開會。

    她出來開一次會,就可以領到十塊二十塊的車費。

    你們呢,你們白跑兩條腿!她住在大洋房裡。

    她家裡的老媽子比你們闊氣得多!有一回阿新碰見了她了。

    她就送阿新五塊錢,叫她不要說出去。

    阿新沒有對你說過罷?她還有點不老實。

    可是她和你的交情總算不錯。

    她現在拍胸脯保你!” 何秀妹低了頭不作聲。

    忽然她哭起來了。

    那哭的神氣就像一個小孩子。

    蓦地她又抑住了哭聲,仰起那淚臉來看着屠維嶽,看着,看着,她的嘴角不住地扭動,似乎有兩個東西在她心頭打架,還沒分輸赢。

    屠維嶽看準了何秀妹這嘴角的牽動是什麼道理,他立刻滿臉慈悲似的再逼進一步: “秀妹!你不要怕!我們馬上就放你出去。

    我們已經開除了薛寶珠,缺一個管車了,回頭我去對三先生說,升你做管車。

    大家和氣過日子,夠多麼好呢!” 何秀妹臉紅了,忽然又淌下兩行眼淚,卻沒有哭聲。

    “可是,秀妹,你再想想,你們那一夥裡誰是勸得轉來的,我們去勸勸她去!” 何秀妹的眼光忽然呆定了。

    她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