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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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快跑。

    她離開了那工人區域的草棚地帶,跑進了一個龌龊的裡。

    在末衖一家後門上輕輕打了三下,她一閃身就鑽了進去。

     樓上的“前樓”擺着三隻破床,卻隻有一張方桌子。

    兩個剪發的年青女子都坐在桌子邊低着頭,在那昏暗的電燈光下寫什麼東西。

    陳月娥的腳步很輕,然而寫字的兩位都已經聽得了。

    兩個中間那個眼睛很有神采的女子先擡起頭來,和陳月娥行了個注目式的招呼,就又低下頭去,再寫她的東西。

     她一面寫,一面卻說道: “蔡真,你趕快結束!月大姐來了,時候也不早,我們趕快開會!” “那就開過了會再寫也不遲。

    ” 叫做蔡真的女子懶洋洋地伸一個懶腰,就擱下了筆。

    她站起來,又伸一個懶腰。

    她比陳月娥高些,穿着短到腰際的白洋布衫和黑洋布大腳管褲子,像一個絲廠女工。

    不過她那文绉绉的臉兒和舉動表明了她終究還是知識分子。

    她的眼睛好像睡眠不足,她的臉色白中帶青。

     那一個也停筆了,尖利而精神飽滿的眼睛先向陳月娥瞥了一下,就很快地問道: “月大姐,你們廠裡怎樣了?要是明天發動起來,閘北的絲廠總罷工就有希望。

    ” 于是陳月娥很艱難地用她那簡單的句子說明了白天廠裡車間的情形以及剛才經過的姚金鳳家的會議;她勉強夾用了幾個新學會的“術語”,反複說,“鬥争情緒很高”,隻要有“領導”,明天“發動”不成問題。

    她的态度很興奮,在報告中間時時停一下喘氣,她的額角上布滿了汗珠。

     “和虹口方面差不多!明天你們一準先罷下來再去沖廠,造成閘北的絲廠總罷工!” 蔡真檢取了陳月娥報告中沒有解決的問題,就很爽快地給了個結論。

     但是瑪金,那個眼神很好的女子,卻不說話,不轉睛地尖利地看着那陳月娥,似乎要看出她那些‘報告”有沒有誇大。

    她又覺到那“報告”中包含些複雜的問題,然而她的思想素來不很敏捷,一時間她還隻感到而已,并不能立刻分析得很正确。

     窗外又潇潇地下雨了,閃電又作。

    窗裡是沉默的緊張。

     “瑪金,趕快決定!我們還有别的事呢!” 蔡真不耐煩地催促着,用筆杆敲着桌子;在她看來,問題是非常簡單的:“工人鬥争情緒高漲”,因為目前正是全中國普遍的“革命高xdx潮”來到了呀!因為自從三月份以來,公共租界電車罷工,公共汽車罷工,法租界水電罷工,全上海各工廠不斷的“自發的鬥争”,而且每一個“經濟鬥争”一開始後就立刻轉變為“政治鬥争”,而現在就已經“發展到革命高xdx潮”:——這些,她從克佐甫那裡屢次聽來,現在已經成為她思想的公式了。

     而且這種“公式”聽去是非常明快,非常“合理”,就和其他的“術語”同樣地被陳月娥死死記住,又轉而灌給了張阿新,何秀妹了;她們那簡單的頭腦和忿激的情緒,恰好也是此項“公式”最适宜的培養料。

     瑪金卻稍稍有點不同;她覺得那“公式”中還有些不對的地方,可是在學識經驗兩方面都不很充足的她,感是感到了,說卻說不明白。

    并且她也不敢亂說。

    她常想從實際問題多研究,所以對于目前那陳月娥的報告就沉吟又沉吟了。

    她聽得蔡真催促着,就隻好把自己感到的一些意見不很完密地說出來: “不要性急喲!我們得鄭重分析一下。

    月大姐說今回姚金鳳的表示比上回還要好,可是上一回姚金鳳不是動搖麼?還有,黃色工會裡的兩派互相鬥争,也許姚金鳳就是那桂長林的工具,她鑽進來要奪取群衆,奪取罷工的領導?這一些,我們先要放在估計裡的!” “不對!問題是很明白的:群衆的革命情緒克服了姚金鳳的動搖!況且你忽略了革命高xdx潮中群衆的鬥争情緒,輕視了群衆的革命制裁力,你還以為黃色工會的工具能夠領導群衆,你這是右傾的觀點!” 蔡真立刻反駁,引用了“公式”又“公式”,“術語”又“術語”;她那白中帶青的臉上也泛出紅來了。

    陳月娥在旁邊聽去不很了了,但是覺得蔡真的話很不錯。

     瑪金的臉也通紅了,立即反問道: “怎麼我是右傾的觀點?” “因為你懷疑群衆的偉大的革命力量,因為你看不見群衆鬥争情緒的高漲!” 蔡真很不費事地又引用了一個“公式”。

    瑪金的臉色倏又轉白了,她霍地站起來嚴厲地說: “我不是右傾的觀點!我是要分析那複雜的事實,我以為姚金鳳的左傾表示有背景!” “那麼,難道我們為的怕姚金鳳來奪取領導,我們就不發動了麼?這不是右傾的觀點是什麼?” “我并沒說就此不發動!我是主張先要決定了策略,然後發動!” “什麼策略?你還要決定策略麼!你忘記了我們的總路線了!右傾!” “蔡真!我不同你争什麼右傾不右傾!我隻問你,裕華絲廠裡各派走狗工賊在工人中間的活動,難道不要想個對付的方法麼?” “對付的方法?什麼!你打算聯合一派去打倒另一派麼?你是機會主義了!正确的對付方法就是群衆的革命情緒的盡量提高,群衆偉大的革命力量的正确地領導!” “嗳,嗳,那我怕不知道麼?這些理論上的問題,我們到小組裡讨論,現在單講實際問題。

    月大姐等了許久了。

    我主張明天發動罷工的時候,就要姚金鳳取一個确定的态度——” “用群衆的力量嚴重監視她就好了!” 蔡真舉重若輕地說,冷冷地微笑。

    她向來是佩服瑪金的;瑪金工作很努力,吃苦耐勞,見解也正确;但此時她有些懷疑瑪金了,至少以為瑪金是在“革命高xdx潮”面前退縮。

     “當真不要怕姚金鳳有什麼花頭。

    小姊妹們聽說誰是走狗,就要打她!姚金鳳不敢做走狗。

    ” 陳月娥也插進來說了。

    她當真有點不耐煩,特别是因為她不很聽得懂蔡真她們那許多“公式”和“術語”,但她是一個熱心的革命女工,她努力想學習,所以雖然聽去不很懂,還是耐心聽着。

     “隻怕她現在已經是走狗了!——算了,我們不要再争論,先決定了罷工後的一切布置罷!” 瑪金也撇開了那無斷頭的“公式”對“公式”的辯論,就從她剛才寫着的那些紙中間翻出一張來,讀着那上面記下了的預定節目。

    于是談話就完全集中在事實方面了:怎樣組織罷工委員會,哪些人?提出怎樣的條件?閘北罷工各廠怎樣聯絡一氣?虹口各廠怎樣接洽?……現在她們沒有争論,陳月娥也不再單用耳朵。

    她們各人有許多話,她們的臉一緻通紅。

     這時窗外閃電,響雷,豪雨,一陣緊一陣地施展威風。

    房屋也似乎岌岌震動。

    但是屋子裡的三位什麼都不知道。

    她們的全心神都沉浸在另一種雷,另一種風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