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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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夠什麼朋友呀!他是趙伯韬的喇叭,他們預先做成了圈套,一個大陰謀,全被我打聽出來了!” 何慎庵冷笑着說,将手裡的香煙頭用力擲在痰盂裡,拿起茶杯來喝了一口。

     “什麼?大陰謀?……難道打勝打敗也是預定的圈套麼?” “豈敢!所以不是我們運氣壞,是我們太老實!” 馮雲卿眼珠往上一翻,出了一身冷汗,那幾莖月牙須又簌簌地抖了。

    他不能不相信何慎庵的話。

    他向來是慣叫農民來鑽他的圈套的,真不料這回是演了一套“請君入甕”的把戲。

    慢慢地轉過一口氣來,他用力捋着胡子,哭喪着臉說: “那,那,我半世的辛苦,全是替他們做牛馬!慎庵,你不知道我的幾個錢,來得真不容易!為了三畝五畝田的進出,費的口舌可不少呢!鄉下人的脾氣是拖泥帶水的,又要借債,又舍不得田;我要費許多周折,——要請他們上茶館,開導他們,讓他們明白我隻是将本求利,并非強搶他們的田;——慎庵,我不是霸道的;譬如下鄉讨租罷,我自然不肯短收半升八合,可是我并沒帶了打手去呀,我是用水磨工夫的。

    我這樣攢積起了幾千畝田,不比你做過縣官的人弄錢是不費一點力;你在畝捐上浮收一些兒,在黑貨上多抽一些兒,你一個月的收入就抵上我的一年……” 馮雲卿頓一下,猛吸了幾口香煙,正想再往下說,那邊何慎庵趕快阻止了他: “這些舊話談它幹麼!目前我要問:你還打算再做公債麼?” “再做?老實說我有點兒害怕呢!今天早上我想到債市變化太厲害,就覺得今後的公債難做;現在知道中間還有圈套,那就簡直不能做了!況且此番一敗塗地,我已周轉不來,—— 不過,慎庵,你呢?” “我是十年宦囊,盡付東流!昨天拿幾件古玩到茶會上去,馬馬虎虎換了千把塊錢,這端陽節算是勉強還可以過去。

    我算來你就不同。

    你有幾千畝田,單就租米一項,也很可觀——” 何慎庵不得不煞住了話頭。

    因為馮雲卿蓦地站起來又坐了下去,瞪出兩顆眼珠,呆呆地看着,白眼球上全是紅絲,臉色變成了死灰,嘴角的肌肉忒忒地跳動個不住。

    何慎庵愕然張大了嘴巴,伸手抓頭皮。

    過了一會兒,馮雲卿下死勁擡起手來在炕幾上重拍一下,從牙齒縫裡迸出幾句話語: “租米?這年頭兒誰敢下鄉去收租米!不然,好好的五進大廳房不住,我倒來上海打公館,成天提心吊膽怕綁匪?” 于是他一歪身便躺了下去,閉着眼睛隻是喘氣。

     “鄉下不太平,我也知道一些。

    然而,雲卿,你就白便宜那些狗頭麼?你很可以帶了人下鄉去!” 沉默了一會兒以後,何慎庵這才慢吞吞地說,把他那亮紗瓜皮帽拿在手裡仔細端相着,說了一句,就對那帽子上吹一口氣,末後又掏出手帕來撲打了幾下。

    他那油光的圓臉上浮着淡淡的笑意。

     躺在那裡的馮雲卿隻回答一聲歎息。

    他何嘗不知道武裝下鄉收租這法門,可是他更知道現在的農民已非昔比,如果帶去的武裝少了一點,那簡直是不中用,多了呢,他這位地主的費用也很大,即使收了若幹租米來,總還是得不償失:這樣的經驗,他已經受過一次了。

    “笑面虎”而工于劃算的他,就準備讓他的佃戶欠一年租,希望來年“太平”,也就可以放出他“笑面虎”的老手段來,在農民身上加倍取償! 何慎庵燃起一枝香煙,抽了幾口,也就轉換談話的方向: “雲卿,我們商量怎樣翻本罷!” “翻什麼本?” 馮雲卿猛的坐起來,驚惶地反問。

    此時他的心神正在家鄉,在他那些田産上飛翔;他仿佛看見黑簇簇的佃戶的茅屋裡沖出一股一股的怨氣,——幾千年被壓迫被剝削的怨恨,現在要報複,現在正像火山爆發似的要燒毀所有的桎梏和鐐鎖。

    然而這一切,何慎庵并沒感到,他微微一笑就回答道: “三折肱成良醫!從什麼地方吃的虧,還是到什麼地方去翻本呀!” “哦——你還是講的做公債。

    ” “自然羅,難道你就灰心了不成?” “倒不是灰心,是膽寒。

    你想,人家是做就了圈套等我們去鑽!” 馮雲卿說着又歎一口氣,幾乎掉下眼淚來。

    但是何慎庵卻忍不住要笑。

    他拿起身邊的手杖,沖着馮雲卿指了一下,又在空中畫一個大圓圈,然後猛的倒轉來在地闆上戳得怪響,同時大聲嚷道: “得!得!雲卿!我看你是一個觔鬥跌昏了去了!怎麼你想不到呢?——正因為人家是做定了圈套,公債裡賺錢是講究在一個‘做’字,并不在乎碰運氣,所以我們要翻本也就很有幾分把握……” “慎庵——” “你不要打岔:聽我說!圈套是趙伯韬他們排布的,他們手腳長,在這上頭,我們拚他們不過,可不是麼?然而要是我們會鑽狗洞,探得了他們的秘密,老兄,你說還怕翻不過本來?” 何慎庵說到這裡,非常得意,晃着腦袋,雙手在大腿上猛拍一下,就站了起來,湊到馮雲卿的面前,眯細了一雙眼睛,正待說一句緊要話兒,卻見馮雲卿皺着眉頭問道: “請教這個狗洞怎樣一種鑽法?趙伯韬是老奸巨滑——” “然而老趙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我們用女人這圈圈兒去,保管老趙跳不出!” 何慎庵把嘴巴湊到馮雲卿的耳朵邊細聲說着,就哈哈大笑起來。

     馮雲卿睜大了眼睛,望着何慎庵發怔。

    他的眉毛還是皺着,他那灰白的臉上泛出淺淺一道紅暈;他疑惑何慎庵那話有八分是開玩笑,他想來自己的姨太太每夜非到天亮不回來這件事一定連何慎庵也知道了。

    可是他隻得假裝癡呆,懶洋洋地打算把話岔開: “啧,啧!好計策!不是十年宦海浮沉,磨老了的,就想不出來。

    慎翁,事成以後,可得讓我沾點光呀!” “不是這麼說。

    這件事,雲翁,還得你這一方面出力!我隻能幫你籌劃籌劃。

    ” 何慎庵滿臉正經地回答,嗓子低到幾乎叫人聽不明白。

    可是落在馮雲卿的耳朵裡,便和晴天的霹靂仿佛,他的臉色突然變了,心頭不知道是高興呢,抑是生氣,——再不然,就是害怕,總之,跳得異常猛!他不知道怎樣回答,隻是瞪出了眼睛,看定了何慎庵那張笑嘻嘻的油光的圓臉。

    他又看見這圓臉兒蓦地搖了幾搖,張開大嘴巴将一條焦黃的舌尖一吐,又縮了進去,悄悄地又說出一篇話來: “外邊人稱贊老趙對于此道之精,有過這麼兩句話:是寶石,他一上眼就知道真假,是女人,他一上身就知道是不是原生貨!他就愛玩個原生貨。

    隻要是大姑娘,他是一概收用,不分皂白。

    他在某某飯店包月的房間,就專門辦的這樁公事。

    他常到某某屋頂花園巡閱,也為的是要物色人才!要勾上他一點兒也不難,隻要——” “隻要——隻要什麼?” 馮雲卿慌忙問,立刻站了起來,聽得很有興味的神氣也在他眉宇間流露出來了。

     “隻要一位又聰明又漂亮又靠得住的大小姐,像令愛那麼樣的。

    ” 何慎庵不慌不忙地回答,微微笑着;他這話仍舊很低聲,但一字一句非常清楚。

     馮雲卿喉間“呃”了一聲,臉色倏又轉為死白,不知不覺重複坐下,眼光瞅定了他朋友的那張胖臉。

    但是何慎庵神色不變,靠前一步,又悄悄地說: “就隻有這條路好走了!你怕不成功麼!不怕的!我寫包票!——雲卿,有那麼樣一位姑娘,福氣就不小呀……” “慎庵!——” “而且這件事一辦好,後來的文章多得很呢;無論是文做,武做,老式做法,新式做法,都由你挑選。

    放心,我這參謀,是靠得住的;——雲卿,說老實話:用水磨工夫盤剝農民,我不如你;鑽狗洞,擺仙人跳,放白鴿,那你就不如我了!” 忽而格勒一笑,何慎庵拿起茶杯來喝了一口,背卷着手,轉身去看牆上挂的一張馮雲卿合家歡照片,那中間正有馮眉卿的亭亭倩影。

    何慎庵站在那裡看了好半天,讓馮雲卿有充分的時間去考慮這個提議。

    此時太陽光忽然躲起來了,廂房裡便顯得很陰暗。

    女人的碎笑聲從樓上傳來,還夾着汩汩的自來水管放水的聲音。

    從外邊弄堂裡來的則是小販們叫賣着叉燒包子,馄饨面。

     隻是馮雲卿沒有一毫聲息。

     何慎庵側過臉去望着斜對面的大衣鏡。

    這躲在壁角的鏡子像一道門似的,馮雲卿的遲疑不決的面孔在那裡一晃一晃地窺探。

    俄而那狹長臉的下部近須處起了幾道皺紋了,上部那一雙細眼睛骨碌一轉,似乎下了決心。

    何慎庵忍不住轉過身去,恰好馮雲卿自言自語地吐出一句來: “這話就對了,雲卿!” 何慎庵趕快接着說,便坐在馮雲卿的對面。

    但是馮雲卿似笑非笑地扭一下嘴唇皮,蓦地又轉了口風: “慎庵,還是說正經話罷。

    你說公債的漲跌全看前方的勝敗,可不是?然而也不盡然。

    大戶頭的操縱也很關重要;他們扳得轉!老趙——嗳,怎麼能探得他的秘密呢?慎庵,你是足智多謀的!” 何慎庵不回答、眉毛一挺,放聲大笑起來。

    他看透了馮雲卿說的全是反面話,他知道自己的條陳已經打動了這老頭兒的心,不過面子上不好公然承認罷了。

    他笑了一陣,就站起來拍着馮雲卿的肩膀說: “老兄,不要客氣,你比我還差多少麼?你斟酌着辦罷! 回頭再見。

    ” 這裡,馮雲卿送到大門口,轉身回來,站在那一丈見方的天井中對着幾盆嬌紅的杜鵑和一缸金魚出了一會神,忽然忍不住獨自笑起來了。

    卻是笑聲方停,突又撲索索落下幾點眼淚;他疊起兩個指頭向眼眶裡一按,似乎不很相信掉的竟是眼淚。

    同時幻象在他潤濕的眼前浮起來:那嬌紅的竟不是杜鵑,而是他女兒的笑靥,旁邊高高聳立的,卻是一缸的大元寶。

    他輕輕籲一口氣,急步回到廂房裡,沉重地把身體落在沙發上。

     他攢緊了眉頭,打算把眼前各項緊急的事務仔細籌劃一下。

    然而作怪得很,腦子裡滾來滾去隻有三個東西:女兒漂亮,金錢可愛,老趙容易上鈎。

    他忽然發狠,自己打了一個巴掌,咬着牙齒在心裡罵道:“老烏龜!這還成話麼?——何慎庵是存心來開你的玩笑呀!大凡在官場中從前清混到民國的人,全是比狗還下作!你,馮大爺,是有面子的地主,詩禮傳家,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