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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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書房裡。

    吳荪甫伸手要去按牆上的電鈴鈕了,屠維嶽的運命顯然在這一按中就要決定了;但在剛要碰到那電鈴時,吳荪甫的手忽又縮回來,轉臉對着屠維嶽不轉睛地瞧。

    機警,鎮定,膽量,都擺出在這年青人的臉上。

    隻要調度得當,這樣的年青人很可以辦點事;吳荪甫覺得他廠裡的許多職員似乎都趕不上眼前這屠維嶽。

    但是這個年青人可靠麼?這年頭兒,愈是能幹愈是有魄力有膽氣的年青人都有些不穩的思想。

    這一點卻不是一眼看得出來的。

    吳荪甫沉吟又沉吟,終于坐在椅子裡了,臉色也不像剛才那樣可怕了,但仍是嚴厲地對着屠維嶽喝道: “你的行為,簡直是主使工人們搗亂!” “三先生應該明白,這不是什麼人主使得了的事!” “你煽動工潮!” 吳荪甫又是聲色俱厲了。

     沒有回答。

    屠維嶽把胸脯更挺得直些,微微冷笑。

     “你冷笑什麼?” “我冷笑了麼?——如果我冷笑,那是因為我想來三先生不應該不明白:無論什麼人總是要生活,而且還要生活得比較好!這就是頂厲害的煽動力量!” “咄!廢話!工人比你明白,工人們知道顧全大局,知道勞資協調;昨天我到廠裡對她們解釋,不是風潮就平靜了許多麼?工會不是很擁護我的主張,正在竭力設法解決麼?我也知道工人中間難免有危險分子,——有人在那裡鼓動煽惑,他們嘴裡說替工人謀利益,實在是打破工人飯碗,我這裡都有調查,都有詳細報告。

    我也很知道這班人也是受人愚弄,誤入歧途。

    我是主張和平的,我不喜歡用高壓手段,但我在廠裡好比是一家之主,我不能容忍那種害群之馬。

    我隻好把這種人的罪惡揭露出來,讓工人們自己明白,自己起來對付這種害群之馬!——” “三先生兩次叫我來,就為的要把這番話對我說麼?” 在吳荪甫的談鋒略一頓挫的時候,屠維嶽就冷冷地反問,他的臉上依然沒有流露任何喜懼的表情。

     “什麼!難道你另外還有想望?” “沒有。

    我以為三先生倒應該還有另外的話說。

    ” 吳荪甫愕然看着這個年青人。

    他開始有點疑惑這個年青人不過是神經病者罷了,他很生氣地喊道: “走!把你的銅牌子留下,你走!” 屠維嶽一點也不慌張,很大方地把他的職員銅牌子拿出來放在吳荪甫的書桌上,微笑着鞠躬,轉身就要走了。

    可是吳荪甫忽又叫住了他: “慢着!跟我一塊兒上廠裡去。

    讓你再去看看工人們是多麼平靜,多麼顧全大局!” 屠維嶽站住了,回過身來看着吳荪甫的臉,不住地微笑。

     顯然不是神經病的微笑。

     “你笑什麼?” “我笑——大雷雨之前必有一個時間的平靜,平靜得一點風也沒有!” 吳荪甫的臉色突然變了,但立刻又轉為冷靜。

    他的有經驗的眼睛終于從這位年青人的态度上看出一些不尋常的特點,斷定他确不是神經病者而是一個怪物了;他反倒很客氣地問: “難道莫幹丞的報告不确實麼?難道工會敢附和工人們來反對我麼?” “我并沒知道莫幹丞對三先生報告了些什麼,我也知道工會不敢違背三先生的意思。

    但是三先生總應該知道工會的實在地位和力量?” “什麼?你說——” “我說工會這東西,在三先生眼睛裡,也許是見得有點力量,可是在工人一方面,卻完全兩樣。

    ” “沒有力量?” “并不是這麼簡單。

    如果他們能得工人們的信仰,他們當然就有力量;可是他們要幫助三先生,他們就不能得到工人的信仰,他們這所謂工會就隻是一塊空招牌——不,我應該說連向來的空招牌也維持不下去了。

    大概三先生也很知道,空招牌雖然是空招牌,卻也有幾分麻醉的作用。

    現在工人鬧得太兇,這班紙老虎可就出醜了;他們又要聽三先生的吩咐,又要維持招牌,——我不如明明白白說,他們打算暗中得三先生的諒解,可是面子上做出來卻還是代表工人說話。

    ” “要我諒解些什麼?” “每月的賞工加半成,端陽節另外每人二元的特别獎。

    ” “什麼!賞工加半成?還要特别獎?” “是——他們正在工人中間宣傳這個口号,要想用這個來打消工人的要求米貼。

    如果他們連這一點都不辦,工人就要打碎他們的招牌;他們既然是所謂‘工會’,就一定要玩這套戲法!” 吳荪甫陡的虎起了臉,勃然罵道: “有這樣的事!怎麼不見莫幹丞來報告,他睡昏了麼?” 屠維嶽微微冷笑。

     過了一會兒,吳荪甫臉色平靜了,拿眼仔細打量着屠維嶽,突然問道: “你為什麼早不來對我說?” “但是三先生早也不問。

    況且我以為二十元薪水辦雜務的小職員沒有報告這些事的必要。

    不過剛才三先生已經收回了銅牌子,那就情形不同了;我以家嚴和尊府的世誼而論,認為像朋友談天那樣說起什麼工會,什麼廠裡的情形,大概不至于再引起人家的妒忌或者認為獻媚傾軋罷!” 屠維嶽冷冷地說,眼光裡露出狷傲自負的神氣。

     覺得話裡有刺,吳荪甫勉強笑了一笑;他現在覺得這位年青人固然可贊,卻也有幾分可怕,同時卻也自慚為什麼這樣的人放在廠裡兩年之久卻一向沒有留意到。

    他轉了口氣說: “看來你的性子很剛強?” “不錯,我沒有别的東西可以自負,隻好拿這剛強來自負了。

    ” 屠維嶽說的時候又微笑。

     似乎并不理會屠維嶽這句又帶些刺的話,吳荪甫側着頭略想一想,忽然又大聲說: “賞工加半成,還要特别獎麼?我不能答應!你看,不答應也要把這風潮結束!” “不答應也行。

    但是另一樣的結束。

    ” “工人敢暴動麼?” “那要看三先生辦的怎樣了。

    ” “依你說,多少總得給一點了,是不是?好!那我就成全了工會的戲法罷!” “三先生喜歡這麼辦,也行。

    ” 吳荪甫怫然,用勁地看了微笑着的屠維嶽一眼。

     “你想來還有别的辦法罷。

    ” “三先生試想,如果照工會的辦法,該花多少錢?” “大概要五千塊。

    ” “不錯。

    五千的數目不算多。

    但有時比五千更少的數目能夠辦出更好的結果來,隻要有人知道錢是應該怎樣花的。

    ” 屠維嶽還是冷冷地說。

    他看見吳荪甫的濃眉毛似乎一動。

    可是那紫醬色的方臉上仍是一點表情都沒流露。

    漸漸地兩道尖利的眼光直逼到屠維嶽臉上,這是能夠射穿任何堅壁的槍彈似的眼光,即使屠維嶽那樣能鎮定,也感得些微的不安了。

     他低下頭去,把牙齒在嘴唇上輕輕地咬一下。

     忽然吳荪甫站起來大聲問道: “你知道工人們現在幹些什麼?” “不知道。

    三先生到了廠裡就看見了。

    ” 屠維嶽擡起頭來回答,把身體更挺直些。

    吳荪甫卻笑了。

    他知道這個年青人打定了主意不肯随便說的事,無論如何是不說的;他有點不滿于這種過分的倔強,但也贊許這樣的堅定,要收服這個年青人為臂助的意思便在吳荪甫心裡占了上風。

    他抓起筆來,就是那麼站着,在一張信箋上飛快地寫了幾行字,回身遞給屠維嶽,微笑着說: “剛才我收了你的銅牌子,現在我把這個換給你罷!” 信箋上是這樣幾個字:“屠維嶽君從本月份起,加薪五十元正。

    此緻莫幹翁台照。

    荪。

    十九日。

    ” 屠維嶽看過後把這字條放在桌子上,一句話也不說,臉上仍是什麼表情都沒有。

     “什麼!你不願意在我這裡辦事麼?” 吳荪甫詫異地大叫起來,不轉睛地看着這個年青人。

     “多謝三先生的美意。

    可是我不能領受。

    憑這一張紙,辦不了什麼事。

    ” 屠維嶽第一次帶些興奮的神氣說,很坦白地回看吳荪甫的注視。

     吳荪甫不說話,突然伸手按一下牆上的電鈴,拿起筆來在那張信箋上加了一句:“自莫幹丞以下所有廠中稽查管車等人,均應聽從屠維嶽調度,不得玩忽!”他擲下筆,便對着走進來的當差高升說: “派汽車送這位屠先生到廠裡去!” 屠維嶽再接過那信箋看了一眼,又對吳荪甫凝視半晌,這才鞠躬說: “從今天起,我算是替三先生辦事了。

    ” “有本事的人,我總給他一個公道。

    我知道現在這時代,青年人中間很有些能幹的人,可惜我事情忙,不能夠常常和青年人談話。

    ——現在請你先回廠去,告訴工人們,我一定要設法使她們滿意的。

    ——有什麼事,你随時來和我商量!” 吳荪甫滿臉是得意的紅光,在他尖利的觀察和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