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八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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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高明,皮簧更是不行,幾乎是“八部書外”的東西,然而中國的士大夫也樂此不疲,雖然他們如默讀腳本,也一定要大叫不通不止,等到在台上一發聲,把這些不通的話拉長了,加上絲弦家夥,他們便覺得滋滋有味,颠頭搖腿,至于忘形:我想,這未必是中國的歌唱特别微妙,實在隻是中國人特别嗜好節調罷。

     從這裡我就聯想到中國人的讀詩,讀古文,尤其是讀八股的上面去。

    他們讀這些文章時的那副情形大家想必還記得,搖頭擺腦,簡直和聽梅畹華先生唱戲時差不多,有人見了要詫異地問,哼一篇爛如泥的爛時文,何至于如此快樂呢?我知道,他是麻醉于音樂裡哩。

    他讀到這一出股:“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實中懷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來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維,曷勿考記載而誦詩書之典要,”耳朵裡隻聽得自己的琅琅的音調,便有如置身戲館,完全忘記了這些狗屁不通的文句,隻是在抑揚頓挫的歌聲中間三魂渺渺七魄茫茫地陶醉着了。

    (說到陶醉,我很懷疑這與抽大煙的快樂有點相近,隻可惜現在還沒有充分的材料可以證明。

    )再從反面說來,做八股文的方法也純粹是音樂的。

    它的第一步自然是認題,用做燈謎詩鐘以及喜慶對聯等法,檢點應用的材料,随後是選譜,即選定合宜的套數,按譜填詞,這是極重要的一點。

     從前有一個族叔,文理清通,而屢試不售,遂發憤用功,每晚坐高樓上朗讀文章(《小題正鹄》? ),半年後應府縣考皆列前茅,次年春間即進了秀才。

    這個很好的例可以證明八股是文義輕而聲調重,做文的秘訣是熟記好些名家舊譜,臨時照填,且填且歌,跟了上句的氣勢,下句的調子自然出來,把适宜的平仄字填上去,便可成為上好時文了。

    中國人無論寫什麼都要一面吟哦着,也是這個緣故,雖然所做的不是八股,讀書時也是如此,甚至讀家信或報章也非朗誦不可,于此更可以想見這種情形之普遍了。

     其次,我們再來一談中國的奴隸性罷。

    幾千年來的專制養成很頑固的服從與模仿根性,結果是弄得自己沒有思想,沒有話說,非等候上頭的吩咐不能有所行動,這是一般的現象,而八股文就是這個現象的代表。

    前清末年有過一個笑話,有洋人到總理衙門去,出來了七八個紅頂花翎的大官,大家沒有話可講,洋人開言道“今天天氣好”,首席的大聲答道“好”,其餘的紅頂花翎接連地大聲答道好好好……,其聲如狗叫雲。

     這個把戲,是中國做官以及處世的妙訣,在文章上叫作“代聖賢立言”,又可以稱作“賦得”,換句話就是奉命說話。

    做“制藝”的人奉到題目,遵守“功令”,在應該說什麼與怎樣說的範圍之内,盡力地顯出本領來,顯得好時便是“中式”,就是新貴人的舉人進士了。

    我們不能輕易地笑前清的老腐敗的文物制度,它的精神在科舉廢止後在不曾見過八股的人們的心裡還是活着。

    吳稚晖公說過,中國有土八股,有洋八股,有黨八股,我們在這裡覺得未可以人廢言。

     在這些八股做着的時候,大家還隻是舊日的士大夫,雖然身上穿着洋服,嘴裡咬着雪茄。

    要想打破一點這樣的空氣,反省是最有用的方法,趕緊去查考祖先的窗稿,拿來與自己的大作比較一下,看看土八股究竟死絕了沒有,是不是死了之後還是奪舍投胎地複活在我們自己的心裡。

    這種事情恐怕是不大愉快的,有些人或者要感到苦痛,有如洗刮身上的一個大疔瘡。

    這個,我想也可以各人随便,反正我并不相信統一思想的理論,假如有人怕感到幻滅之悲哀,那麼讓他仍舊把膏藥貼上也并沒有什麼不可罷。

     總之我是想來提倡八股文之研究,綱領隻此一句,其餘的說明可以算是多餘的廢話,其次,我的提議也并不完全是反話或諷刺,雖然說得那麼地不規矩相。

     (十九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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