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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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憑些個拿着棍子棒子的鄉下佬兒,能打得過洋人嗎?啊?啊?”他走到二哥的身前,嘴對着二哥的腦門子,又問了兩聲:“啊?啊?” 二哥趕緊立起來。

    定大爺得意地哈哈了一陣。

    二哥不知道外國到底有多麼大的力量,也不曉得大清國到底有多麼大的力量。

    最使他難以把定大爺頂回去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力量。

    他隻好改變了口風:“定大爺,咱們這一帶可就數您德高望重,也隻有您肯幫助我們!您要是揣起手兒不管,我們這些小民可找誰去呢?” 定大爺這回是真笑了,所以沒出聲。

    “麻煩哪!麻煩!”他輕輕地搖着頭。

    二哥看出這種搖頭不過是作派,趕緊再央求:“管管吧!管管吧!” “可怎麼管呢?” 二哥又愣住了。

    他原想定大爺一出頭,就能把教會壓下去。

    看樣子,定大爺并不準備那麼辦。

    他不由地又想起十成來。

    是,十成作的對!官兒們不管老百姓的事,老百姓隻好自己動手!就是這麼一筆賬! “我看哪,”定大爺想起來了,“我看哪,把那個什麼牧師約來,我給他一頓飯吃,大概事情也就可以過去了。

    啊?” 二哥不十分喜歡這個辦法。

    可是,好容易得到這麼個結果,他不便再說什麼。

    “那,您就分心吧!”他給定大爺請了個安。

    他急于告辭。

    雖然這裡的桌椅都是紅木的,牆上挂着精裱的名人字畫,而且小書童隔不會兒就進來,添水或換茶葉,用的是景德鎮細磁蓋碗,沏的是頂好的雙熏茉莉花茶,他可是覺得身上和心裡都很不舒服。

    首先是,他摸不清定大爺到底是怎麼一個人,不知對他說什麼才好。

    他願意馬上走出去,盡管街上是那麼亂七八糟,飛起的塵土帶着馬尿味兒,他會感到舒服,親切。

     可是,定大爺不讓他走。

    他剛要走,定大爺就問出來:“你閑着的時候,幹點什麼?養花?養魚?玩蛐蛐?”不等二哥回答,他先說下去,也許說養花,也許說養魚,說着說着,就又岔開,說起他的一對藍眼睛的白獅子貓來。

    二哥聽得出來,定大爺什麼都知道一點,什麼可也不真在行。

    二哥決定隻聽,不挑錯兒,好找機會走出去。

     二哥對定大爺所用的語言,也覺得有點奇怪。

    他自己的話,大緻可以分作兩種:一種是日常生活中用的,裡邊有不少土話,歇後語,油漆匠的行話,和旗人慣用的而漢人也懂得的滿文詞兒。

    他最喜歡這種話,信口說來,活潑親切。

    另一種是交際語言,在見長官或招待貴賓的時候才用。

    他沒有上過朝,隻能想象:皇上若是召見他,跟他商議點國家大事,他大概就須用這種話回奏。

    這種話大緻是以雲亭大舅的語言為标準,第一要多用些文雅的詞兒,如“台甫”,“府上”之類,第二要多用些滿文,如“貴牛錄”,“幾栅欄”等等。

    在說這種話的時候,吐字要十分清楚,所以頂好有個腔調,并且随時要加入“嗻是”,畢恭畢敬,二哥不大喜愛這種拿腔作勢的語言,每一運用,他就覺自己是在裝蒜。

    它不親切。

    可是,正因為不親切,才聽起來象官腔,象那麼回事兒。

     定大爺不耍官腔,這叫二哥高興;定大爺沒有三、四品官員的酸味兒。

    使二哥不大高興的是:第一,定大爺的口裡還有不少好幾年前流行而現在已經不大用的土語。

    這叫他感到不是和一位青年談話呢。

    聽到那樣的土語,他就趕緊看一看對方,似乎懷疑定大爺的年紀。

    第二,定大爺的話裡有不少雖然不算村野,可也不算十分幹淨的字眼兒。

    二哥想得出來:定大爺還用着日久年深的土語,是因為不大和中、下層社會接觸,或是接觸的不及時。

    他可是想不出,為什麼一個官宦之家的,受過教育的子弟,嘴裡會不幹不淨。

    是不是中等旗人的語言越來越文雅,而高等旗人的嘴裡反倒越來越簡單,俗俚呢?二哥想不清楚。

     更叫他不痛快的是:定大爺的話沒頭沒腦,說着說着金魚,忽然轉到:“你看,趕明兒個我約那個洋人吃飯,是讓他進大門呢?還是走後門?”這使二哥很難馬上作出妥當的回答。

    他正在思索,定大爺自己卻提出答案:“對,叫他進後門!那,頭一招,他就算輸給咱們了!告訴你,要講鬥心路兒,紅毛兒鬼子可差多了!啊?” 有這麼幾次大轉彎,二哥看清楚:定大爺是把正經事兒攙在閑話兒說,表示自己會于談笑之中,指揮若定。

    二哥也看清楚:表面上定大爺很随便,很天真,可是心裡并非沒有自己的一套辦法。

    這套辦法必是從日常接觸到的達官貴人那裡學來的,似乎有點道理,又似乎很荒唐。

    二哥很不喜歡這種急轉彎,對鬼子進大門還是走後門這類的問題,也不大感覺興趣。

    他急于告别,一來是他心裡不大舒服,二來是很怕定大爺再提起叫他去辦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