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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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您不肯!” “那,我還留着銀子娶媳婦呢!” “那,也不盡然!”多甫把聲音放得更低了些:“您記得博勝之博二爺,不是用老婆換了一對藍烏頭嗎?”這時候,他才看見二哥手裡的包袱。

    “二哥,您家裡的樹熟兒①吧?嘿!我頂愛吃您那兒的那種‘蓮蓬子兒’,甜酸,核兒小,皮嫩!太好啦!我道謝啦!”他請了個安,把包袱接過去。

    進了堂屋,二哥給二位長親請了安,問了好,而後獻禮:“沒什麼孝敬您的,自家園的一點紅棗兒!” 大姐進來獻茶,然後似乎說了點什麼,又似乎沒說什麼,就那麼有規有矩地找到最合适的地方,垂手侍立。

     多甫一心要吃棗子,手老想往包袱裡伸。

    大姐婆婆的眼睛把他的手瞪了回去,而後下命令:“媳婦,放在我的盒子裡去!”大姐把包袱拿走,大姐夫心裡涼了一陣。

     有大姐婆婆在座,二哥不便提起王掌櫃的事,怕她以子爵的女兒的資格,攔頭給他一杠子。

    她對什麼事,不管懂不懂,都有她自己的見解與辦法。

    一旦她說出“不管”,正翁就絕對不便違抗。

    這并不是說正翁有點怕老婆,而是他擁護一條真理——“不管”比“管”更省事。

    二哥有耐性兒,即使大姐婆婆在那兒坐一整天,他也會始終不動,滔滔不絕地瞎扯。

     大姐不知在哪兒那麼輕嗽了一下。

    隻有大姐會這麼輕嗽,叫有心聽的能聽出點什麼意思來,叫沒心聽的也覺得挺悅耳,叫似有心聽又沒心聽的既覺得挺悅耳,還可能聽出點什麼意思來。

    這是她的絕技。

    大姐婆婆聽見了,瞪了瞪眼,欠了欠身。

    二哥聽到了那聲輕嗽,也看見了這個欠身,趕緊笑着說:“您有事,就請吧!”大姐婆婆十分莊嚴地走出去。

    二哥這才對二位男主人說明了來意。

     多甫還沒把事情完全聽明白,就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

    “什麼?洋人?洋人算老幾呢?我鬥鬥他們!大清國是天朝上邦,所有的外國都該進貢稱臣!”他馬上想出來具體的辦法:“二哥,您甭管,全交給我吧!善撲營①的、當庫兵的哥兒們,多了沒有,約個三十口子,四十口子,還不算不現成! 他眼睛多呀,就是千眼佛,我也把他揍瞎了!”“打群架嗎?”二哥笑着問。

     “對!拉躺下,打!打得他叫了親爹,拉倒!不叫,往死裡打!”多甫立起來,晃着兩肩,掄掄拳頭,還狠狠地啐了兩口。

     “多甫,”旗人的文化已經提到這麼高,正翁當着客人面前,稱兒子的号而不呼名了。

    “多甫,你坐下!”看兒子坐下了,正翁本不想咳嗽,可是又似乎有咳嗽的必要,于是就有腔有調地咳嗽了一會兒,而後問二哥:“定大爺肯管這個事嗎?” “我不知道,所以才來請您幫幫忙!” “我看,我看,拿不準的事兒,頂好不作!”正翁作出很有思想的樣子,慢慢地說。

     “先打了再說嘛,有什麼拿不準的?”多甫依然十分堅決。

    “是呀,我可以去請兩位黃帶子①來,打完準保沒事!”“多甫,”正翁掏出四吊錢的票子來,“給你,出去蹓蹓!看有好的小白梨,買幾個來,這兩天我心裡老有點火。

    ”多甫接過錢來,扭頭就走,大有子路負米的孝心與勇氣。

    “二哥,您坐着,我給老爺子找小白梨去!什麼時候打,我聽您一句話,決不含糊!”他搖晃着肩膀走了出去。

    “正翁,您……”二哥問。

     “老二,”正翁親切地叫,“老二!咱們頂好别去郯渾水!”這種地方,正翁與雲翁有些不同:雲翁在拒絕幫忙的時候,設法叫人家看出來他的身分,理當不輕舉妄動。

    正翁呢,到底是玩鳥兒、玩票慣了,雖然拒絕幫忙,說的可怪親切,照顧到雙方的利益。

    “咱們爺兒倆聽聽書去吧!雙厚坪、恒永通,雙說‘西遊’,可真有個聽頭!” “我改天,改天陪您去!今兒個……”二哥心裡很不高興,雖然臉上不露出來——也許笑容反倒更明顯了些,稍欠自然一些。

    他看不上多甫那個虛假勁兒:明知自己不行,卻還愛說大話,隻圖嘴皮子舒服。

    即使他真想打群架,那也隻是證明他糊塗;他難道看不出來,旗人的威風已不象從前那麼大了嗎?對正翁,二哥就更看不上了。

    他對于這件事完全漠不關心,他一心想去聽《西遊記》! 大姐婆婆在前,大姐在後,一同進來。

    大姐把包袱退還給二哥,裡邊包着點東西。

    不能叫客人拿着空包袱走,這是規矩,這也就是婆媳二人躲開了半天的原因。

    大姐婆婆好吃,存不下東西。

    婆媳二人到處搜尋,才偶然地碰到了一小盒杏仁粉,光緒十六年的出品。

    “就行啦!”大姐安慰着婆婆:“反正有點東西壓着包袱,就說得過去啦!” 二哥拿着遠年的杏仁粉,請安道謝,告退。

    出了大門,打開包袱,看了看,順手兒把小盒扔在垃圾堆上——那年月,什麼地方都有垃圾堆,很“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