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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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牛角燈、冰燈、麥芽龍燈;并趕到内務府大臣的門外,去欣賞燃放花盒,把洋绉馬褂上燒了個窟窿。

     他來賀喜,主要地是為向一切人等彙報遊玩的心得,傳播知識。

    他跟我母親、二姐講說,她們都搭不上茬兒。

    所以,他隻好過來啟發我:小弟弟,快快地長大,我帶你玩去!咱們旗人,别的不行,要講吃喝玩樂,你記住吧,天下第一! 父親幾次要問多甫,怎麼闖過了年關,可是話到嘴邊上又咽回去。

    一來二去,倒由多甫自己說出來:把房契押了出去,所以過了個肥年。

    父親聽了,不住地皺眉。

    在父親和一般的老成持重的旗人們看來,自己必須住着自己的房子,才能根深蒂固,永遠住在北京。

    因作官而發了點财的人呢,“吃瓦片”①是最穩當可靠的。

    以正翁與多甫的收入來說,若是能夠勤儉持家,早就應該有了幾處小房,月月取租錢。

    可是,他們把房契押了出去!多甫看父親皺眉,不能不稍加解釋:您放心,沒錯兒,押出去房契,可不就是賣房!俸銀一下來,就把它拿回來! “那好!好!”父親口中這麼說,心中可十分懷疑他們能否再看到自己的房契。

     多甫見話不投機,而且看出并沒有吃一頓酒席的希望,就三晃兩晃不見了。

     大舅媽又犯喘,福海二哥去上班,隻有大舅來坐了一會兒。

    大家十分懇切地留他吃飯,他堅決不肯。

    可是,他來賀喜到底發生了點作用。

    姑母看到這樣清鍋冷竈,早想發脾氣,可是大舅以參領的身分,到她屋中拜訪,她又有了笑容。

    大舅走後,她質問父親:為什麼不早對我說呢?三兩五兩銀子,我還拿得出來!這麼冷冷清清的,不大象話呀!父親隻搭讪着嘻嘻了一陣,心裡說:好家夥,用你的銀子辦滿月,我的老兒子會叫你給罵化了! 這一年,春天來的較早。

    在我滿月的前幾天,北京已經刮過兩三次大風。

    是的,北京的春風似乎不是把春天送來,而是狂暴地要把春天吹跑。

    在那年月,人們隻知道砍樹,不曉得栽樹,慢慢的山成了秃山,地成了光地。

    從前,就連我們的小小的墳地上也有三五株柏樹,可是到我父親這一輩,這已經變為傳說了。

    北邊的秃山擋不住來自塞外的狂風,北京的城牆,雖然那麼堅厚,也擋不住它。

    寒風,卷着黃沙,鬼哭神号地吹來,天昏地昏,日月無光。

    青天變成黃天,降落着黃沙。

    地上,含有馬尿驢糞的黑土與雞毛蒜皮一齊得意地飛向天空。

    半空中,黑黃上下,漸漸混合,結成一片深灰的沙霧,遮住陽光。

    太陽所在的地方,黃中透出紅來,象凝固了的血塊。

     風來了,鋪戶外的沖天牌樓唧唧吱吱地亂響,布幌子吹碎,帶來不知多少裡外的馬嘶牛鳴。

    大樹把梢頭低得不能再低,幹枝子與幹槐豆紛紛降落,樹杈上的鴉巢七零八散。

    甬路與便道上所有的灰土似乎都飛起來,對面不見人。

    不能不出門的人們,象魚在驚濤駭浪中掙紮,順着風走的身不自主地向前飛奔;逆着風走的兩腿向前,而身子後退。

    他們的身上、臉上落滿了黑土,象剛由地下鑽出來;發紅的眼睛不斷流出淚來,給鼻子兩旁沖出兩條小泥溝。

     那在屋中的苦人們,覺得山牆在搖動,屋瓦被揭開,不知哪一會兒就連房帶人一齊被刮到什麼地方去。

    風從四面八方吹進來,把一點點暖氣都排擠出去,水缸裡白天就凍了冰。

    桌上、炕上,落滿了腥臭的灰土,連正在熬開了的豆汁,也中間翻着白浪,而鍋邊上是黑黑的一圈。

     一會兒,風從高空呼嘯而去;一會兒,又擦着地皮襲來,擊撞着院牆,呼隆呼隆地亂響,把院中的破紙與幹草葉兒刮得不知上哪裡去才好。

    一陣風過去,大家一齊吐一口氣,心由高處落回原位。

    可是,風又來了,使人感到眩暈。

    天、地,連皇城的紅牆與金銮寶殿似乎都在顫抖。

    太陽失去光彩,北京變成任憑飛沙走右橫行無忌的場所。

    狂風和日落,大家都盼着那不象樣子的太陽及早落下去。

    傍晚,果然靜寂下來。

    大樹的枝條又都直起來,雖然還時時輕擺,可顯着輕松高興。

    院裡比剛剛掃過還更幹淨,破紙什麼的都不知去向,隻偶然有那麼一兩片藏在牆角裡。

    窗楞上堆着些小小的墳頭兒,土極幹極細。

    窗台上這裡厚些,那裡薄些,堆着一片片的淺黃色細土,象沙灘在水退之後,留下水溜的痕迹。

    大家心中安定了一些,都盼望明天沒有一點兒風。

    可是,誰知道準怎麼樣呢!那時候,沒有天氣預報啊。

     要不怎麼說,我的福氣不小呢!我滿月的那一天,不但沒有風,而且青天上來了北歸較早的大雁。

    雖然是不多的幾隻,可是清亮的鳴聲使大家都跑到院中,擡着頭指指點點,并且念道着:“七九河開,八九雁來”,都很興奮。

    大家也附帶着發現,台階的磚縫裡露出一小叢嫩綠的香蒿葉兒來。

    二姐馬上要脫去大棉襖,被母親喝止住:“不許脫!春捂秋凍!” 正在這時候,來了一輛咯噔咯噔響的轎車,在我們的門外停住。

    緊跟着,一陣比雁聲更清亮的笑聲,由門外一直進到院中。

    大家都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