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閑愁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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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邁靡靡 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 彼何人哉 是二千七百年前犬戎入侵,周室東遷時誰人的詩,而我今是在日本寓居附近散步。

    我也憂思,是為了何來呢?豈不是因為吾民亦皆在憂患之中,而今時世界上亦沒有哪一國人的生活是可羨慕的。

    常人憂身而不憂世,志士憂世而不憂身,而我憂世與憂身是同一個。

     譬如歎老卑窮,往常可以拿幾個古人來自解,更好是拿個相識的今人來勉勵自己,但是如今多想想,變得了不能這樣簡單了。

    要我能豁開,除非是沒有歎老卑窮的人世。

     我想我若像岡潔與前田青村,則可不知老。

    近代日本畫家前田青村年過九十,臨終時夢見鴛鴦彩色之美為生平所未見,呼筆欲畫之而卒。

    岡潔去世時年七十八,去世數日前他寫給我一封信,他要獨力為日本文明建立學問,像伏羲于中國文明所做的,他要和伏羲像海灘上兩個小兒的畫沙為戲,新新濕濕的沙嗄。

    這當然高明,但還是不及幼時母親教我拜月亮婆婆,教我對房族太公要有規矩,給了我人世有信。

    如今惟仙枝的九十幾歲的祖父還是這樣的太公,那是台灣宜蘭尚存中原的古風。

     文明的根本是修成了人身,遠離動物的三途惡趣,故幼小時可以是金童玉女,長大了,男子可以像李世民的十八歲打得天下,耕田工賈的年輕人皆有做人家的志氣,可以與皇帝是同一人世的風光,女子則掃除庭前晨露泥地上的花瓣,人與之同其新鮮,這便她亦如銀河邊浣紗的織女星,停船相問的客星是張骞。

    是這樣的人世,所以年紀老了可以做太公太婆,有天長地久的可靠。

     而今是産國主義的唯物社會,人回到動物身了,年輕時是不覺得,年老了就隻落得一場無趣,今所見的世景是如此,我怎能不感到切身,我又怎能高高在上,引前田與岡潔來自解呢?我不要個人的修行,我是要一個民族的修行,我要大家都有自覺,要成仙就與雞犬也一道白日飛升。

    我今惟此自覺,但是又怎就能意志堅強呢? 我今身在哪裡?我是要人世的一個信字。

     而現在我散步時看看人家牆頭的好花,已不似兒時的了。

    這是我的感覺度差了。

    看月亮與在溪邊看水石亦都如此。

    真的花不在,我身的大信還可在哪裡呢?想起兒時在鄉村,日常所見的東西那樣簡少,而樣樣都真,這于今天怎麼的就如隔世了?倘若可換,我願拿現在的什麼都與之交換回來嗎? 前幾天偕小山在銀座鸠居堂看了壁上挂的森綠翠的一幅畫,畫的三顆栗子,題芭蕉俳句一首: 秋深了 鄰家在做什麼呢 那是真的栗子,真的秋天,真的人世。

    這幅一尺的畫,但今于我這不是成了記憶裡的東西嗎?而綠翠先生因是友人,所以也看了标價是十五萬日元,隻覺什麼都是好的。

     我若願意,我可以書法超出生老病死,但是我不肯隻做得善書者。

    我與之要好的人中有岡野法世做得好陶器,尚有仙楓舞得好能樂的舞,我雖然歡喜,但是不能有助于我的安心立命,要我以為可以安心立命,除非民間一般日常使用的陶器皆好,與能舞沒有關系的地方亦一般人的日常行儀與言語有如能舞的意思,而現在是凡此皆被破壞了,傳統的好陶器與能舞成了隻是專門家之事,前途隻有逐年更短的了。

     不知不覺是福氣,知覺了反為多憂,然而因有此知覺,尚可有翻身之日。

     我是蕩子,假使我今有錢,過的日子就可以是熱鬧充實的嗎?想來是不能。

    人世以有限之财,可以是無限之富,而現在的社會雖然國民的總生産是史上未有的增加,卻連國家的财政都在逐年的更窮困化,一般人家是連招待朋友的寬裕亦一年比一年的更沒有,我縱或有錢能招待朋友,豈不是成了特别?怎麼的亦不能像我小時鄉下,人家有客人來時燈花也結,竈火也發笑的一個人世都熱鬧喜氣的。

    又縱或我有錢,我又可能怎樣的生活起居稱心呢?譬如在日本,有錢雖可造和式的邸宅庭園來做住家,但一般人家今都是住的公團住宅,你的和式邸宅就有些不入群,倒是成了像神社佛寺的客室,不然就是像風景區的溫泉旅館,不像是份世上人家了。

    若是有錢亦隻可住住高級公寓,又有何快樂?若以為快樂,則是壓根兒沾不着文明的邊邊了,你做人又還有何意思? 又假如我是個年輕小夥子,得與一個知己的人兒結了婚,在擴大産業的社會上做事,不論做的是什麼行業,必定是每天的工作在規定的時間内做不完,做人做到沒有餘暇來思想,而且一律住的公團住宅,人家不成其為人家,你雖然随着上班下班的交通人潮,假期的遊樂人潮,到底不曾有過真的你自己,也不曾有過與真的物素面相見的歡喜,又哪裡還可有一個誰是體己的人兒?然則假使我有一個要好的年輕女子,我可能怎樣與她出去打天下呢?宋明小說裡的兩口兒跑到臨安住下來做小本兒的生意過活,也有闾閻之情,但如今哪裡能有呢? 世界的人類社會是在走向總毀滅,今已美國與日本的景氣現出衰敗了。

    蘇轼《雜草詩》: 衰時同零落 盛亦非汝能 衆人不知不覺,也許是福,而我是知覺了,所以遭鬼神之忌。

    但既已知覺了,就不能再回到不知覺了。

     我不能被安慰,無論是以京戲、陶器、茶道、文學,因為這些都不能保證人世,倒是要被人世所保證。

     我也不要隻是憂急自己對于事物形式的感覺能力癡鈍了,而求個人的奮勉不知老,個人新鮮長生能值幾文,隻有求人世長生。

     憂思畢竟有何用,又不能去死掉,成不成都隻有來再建禮樂的人世。

    成不成都隻有先把中國來弄好。

    我們今是要來建立可以代替産業國家主義社會的人世新制度,革命的思想與行動皆要以此為依歸。

     這裡一是知道何謂文明,二是要知中國民族的素質,三則是要看出來得人物,四才是看形勢,如此我就先來話民國史。

     史話亦何事?來說是非者即是是非人,譬如箕子的話說殷周之際,而陳《洪範》。

    還有是,喜聽是非者,他即是注定要生是非,譬如鄉下人愛看紹興戲《漁樵會》,講的元明之際,徐達與秃秃丞相扮樵夫漁翁相遇,而這班鄉下人亦即是會倡亂的,如徐達即是他們的自己人。

    而如今即亦是要再有民間起兵,并且要再有人陳述《洪範》九疇。

     民志篇 我今可如何來寫民國的事呢? 我敬愛的日本畫家森綠翠,他是深夜在燈下作畫,我問他燈光下與日光下的顔色不是會有異嗎?他答:“顔色是記憶着呢。

    ”我今寫民國的景物,便亦是像這樣的憑着記憶。

    是見過了真的顔色的記憶呵。

     我還敬愛日本陶工岡野法世,他今年為福生市圖書館制作陶壁,橫六公尺,縱四公尺,像敦煌的大壁繪,為此他去名古屋一帶的山地采購陶土七噸,特為搭建大作場,且改動了窯,從捏土練土到制作,都是他親自來,雖然有一位師弟與一位來見習的學生幫忙,搭建作場時還若幹借力過木匠,實際是這樣的一件大創造的獨力統一作成。

    前天我去看他,他說為此已半年閑了辘轳,好想呢。

    壁陶不用辘轳。

    他道:“等這件完成了再轉辘轳,今後是要燒萬民日常用的器皿,我今是奉先生的一句話,在自己的制作中研究,都在于要明白什麼是陶器。

    ” 而我今寫此書,豈不也是要來獨力統一作成,在自己的寫作中研究,為要明白起來什麼是中國? 曆史上的出身 這裡首先是要來明白中國的民志。

    說民志比說民權等等好,因為中國之民都有大志,皇帝與士都是從他們中間出來的。

    因為中國之民是出身于井田制時代的王民。

     《史記》太史公曰:“諸子皆出于王官。

    ”這一句話今之研究諸子者皆把來輕易看過。

    而如此即不知諸子與希臘思想家的一個重大相異處。

    希臘的思想家是,講哲學與幾何學物理學,就隻講哲學幾何學物理學,而中國諸子則雖也講這些,但是還有其儒家、道家、法家、兵家、農家、名家、陰陽家的身份,此即是各有其從井田制王官的出身。

    周禮王制,王官皆是士,士之上者為大夫,分任春官、夏官、秋官、冬官之職,春官司祭祀;夏官司地政、商賈與賦役;秋官司刑法與軍事;冬官司工藝,而皆以教化行之。

    一般之士則是最下級的王官,遍在于民間,是王制的最基層執行支部。

    井田制廢止後,士遂散出了,從春官出來的是儒家、道家、陰陽家:從夏官出來的是農家;從秋官出來的是法家、名家、兵家;從冬宮出來的是墨家。

    原先王制是一個統一體,而且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