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閑愁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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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特别于既成事實尊重,而中國人曰馬馬虎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美國人是以物質的損得為準,而中國人曰,人有九算,天有一除,吃虧就是便宜。

    法國人是以優雅為品,而中國人曰,皇帝還有穿草鞋的親戚,有什麼怕失面子的。

    俄國人的共産主義與其舊教是同一個精神,厚重而殘忍,咬住一樣東西就絕對不放,而中國人曰:“必定要這樣狠狠地霸占住做什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真是得饒人處且饒人,東家兒童到西鄰,我勸你馬馬虎虎吧。

    ”再如日本人,日本人于物倒還看得開,惟于情看不開,而中國人則于情也看得開,情是似真似假,極真的事,卻笑說是人騙人而已。

    中國人少有像日本人的感極而泣,但是遠比日本人的感情更長久。

    凡此皆因中國人是生于現實的事物而直通于天,且連對于天也豁然,剛說過天道不爽,卻又說是天道茫茫。

    一忽兒怕赫赫上帝,一忽兒又說大自然是造化小兒。

     中國人因是如此的不拘,一來就可以與人無間然,所以說中國人是最易相與。

    中國人的最易相與,是世界和平之基。

    先是中國的廣大統一,有一個華夏的天下,連五胡亂華都被同化。

    還有是漢唐之盛,開通西域,與印度人波斯人之所以能那樣長久的和平交往。

    中國人若像馬其頓人羅馬人,彼時怕早要想遠征印度與波斯乃至羅馬了。

    中國人的容易相與,乃因其出身是井田制的王民,又是有《易經》的理論化學問的自覺的天民。

     使人與人不親的是身份地位之隔、利害之隔、理論之隔、宗教之隔等,中國人也不是沒有這些阻隔,隻不要太認真,這就是疏不間親了。

    所以與陌上街上的一般人皆有親情好意。

    橫塘詩,對不識的人亦停舟暫相問,秦羅敷采桑及漢唐詩裡的采蓮采菱女子與岸上人相問答的風光,即是生于這背景。

    便是《三國演義》裡英雄們的為友為仇,《水浒傳》裡的江湖義氣,《紅樓夢》裡的戀愛,亦皆是生于這背境。

    便是我們今日要來起義,豪傑與萬民的意氣相結,亦是靠的有這背景。

    外國亦有農民暴動與革命的群衆行動,但沒有像中國的民間起兵,是隻為意氣相投更在于共同的利害關系之上。

     中國的政治,向來是天下有道,萬民與朝廷可以無間然,不用代議制,民間甚至也不問不知,而自然與朝廷可以如兩個小孩的無嫌猜,亦皆是因為中國人的這種素質。

    所以說中國人是最容易相與,無論是個人與個人之間,或政府與國民之間。

     但若你把來弄别扭了,則最難相與的亦是中國人,無論是個人對個人,或政府對國民,你便與之馬馬虎虎亦不行,與之認真亦不行。

    中國人與人交際,他總保持禮貌,一面卻盡在忖量你,而你不知,你連不易知道他是惱與不惱,喜或不喜。

    若在政府,則再也沒有比中國的民心更難把握的了。

     無亡天下 中國民心之難被把握,最是見之于日軍占領期内。

    日本軍用戰勝者的威嚴去壓他,他卻道是勝負乃兵家常事,強的哪有強到底,毒蟲自有毒蟲怕。

    他看形勢,好漢不吃眼前虧,心裡可是并不把你當真。

    中國人是有曆史的哲學,天道的哲學。

    而日本軍想以善政撫綏人心,改用笑顔對民間,民間也向你勾勾頭,卻不上你的當。

    因為中國人五千年來經過多少世變,閱人多矣,他辨貌見色,聽人說話會聽音凡。

    中國人是有聽天籁地籁的聽覺,今來聽你日本人的人籁,你但凡眉毛動動,他還有哪些兒不知道的。

     中國民間是你想要征服他不容易,想要指導他亦不容易,想要統治他也不容易。

     中國民間的不可被征服,是不但對日本的占領軍如此,便像以前對元兵清兵,雖然宋朝明朝是亡了,亦民間還是沒有被征服。

    雖顧炎武說有亡國與亡天下,但天下不是這樣就可以亡得的。

    天下是漢民族悟得了,通到了天了才有的,希臘羅馬都沒有天下,亡了國就完了,中國民間則還有天下不亡。

    以前雖在五胡、蒙古及滿清的統治之下,民間亦還是漢文明的人世,人之相與及行儀,與制器的發想,對事理形勢的發想,皆是有着一個天字,連日常的性情亦自于天。

    滿清強要漢民族亦辮發胡服,而漢人曰:生降死不降,男降女不降。

    但比起這個,還有那日常的一個天字才是強大呢。

    結果連拓跋魏的政府,元朝清朝的政府,亦為這文明的人世所映,被假借來權做了它的朝廷,而其後還是被推翻了。

     以前巴比倫、波斯、埃及等古文明國曆世久長,雖遭奴隸制與蠻族入侵所污染了,亦尚又延長了二三千年,便因其是與中國文明同出一源,有着一個天道,雖然換了前王朝後王朝,亞述與巴比倫,亦還是存續,到了最後最後,才被從曆史上永遠消滅了。

    惟獨中國不消滅,是因為中國有《易經》,多了一個學問上的自覺。

    新石器時代人類開了悟識,于是有了文明造形的第一波,而惟獨中國後來還有《易經》的理論學問化掀起了文明造形的第二波。

    所以制度如三代井田,制器如殷銅器,皆為巴比倫等所不及,而且因為知其理,故不随形以俱亡,井田廢後亦還是有秦漢的好制度,銅器衰後則有陶磁器一般是好。

    巴比倫那邊,後來是其器之形亡,神之名亡,遂一切都亡了。

     中國是天下不亡,縱使國亡了亦可再興。

    中國人的能同化入侵的異民族,亦是因其不亡天下。

    并非因文化程度比較高就能如此。

    希臘羅馬的文化也比當時其他民族的高,被學習了采用,但是不能使之同化而為希臘人羅馬人。

    歐洲還是不得統一,而中國的則是五胡皆成了與漢族同是中國人,就因為中國文明有個天下,可以使大家在無限的空間與時間中相處相安。

    所以歐洲不能統一,而中國則能統一。

    歐洲是單靠有希臘羅馬的數學與物理學不夠成天下。

     劫毀篇 借天之棒打人,亦要會奪天之棒打天 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強者,因為他見多識廣,凡事能看得開。

    看得開是因為他能看得真。

    《舊約》裡一婦人聞前方兵敗,約櫃被奪,曰:以色列的榮光去矣。

    約櫃是上帝對以色列人建國的約言所藏。

    中國有夏禹傳下來的九鼎,至于殷周,皆奉為建國的象征,而到了要保不住了,卻說是國之胙命在德不在鼎,比以色列人的對約櫃能看開,就不緻落膽。

    中國人是看任何事物皆有其理,而理并不限于任何事物。

    西班牙的二百人頃刻之間滅了印迦帝國,隻因為誘捉了印迦的王,而中國晉懷愍二帝被匈奴所俘,宋徽欽二帝被金兵所俘,明英宗被鞑靼所俘,這裡還是抗戰,不被要挾。

    因為皇帝雖尊,亦凡事要看情形,皇帝若不好可以易之,社稷神不好亦可以變易,百姓不好則易風俗。

    中國人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沒有巫魇。

     強弱在于勝負,存亡在于生死,而中國人則是最強而長生的民族。

    先講勝負,湯恩比隻會說要挑戰,而中國人卻是與天賭勝負。

    《碧岩錄》第七十五則,烏臼禅師,有僧來參,禅師打他三棒,僧不服,烏臼雲:屈棒原來有人吃在。

    僧雲:争奈勺柄在和尚手裡。

    烏臼雲:汝若要,山僧回與汝。

    僧奪烏臼手中棒,打烏臼三下,烏臼雲:屈棒屈棒。

    僧禮拜。

    那僧是悟得了。

    他悟得了什麼? 元末天下大亂,群盜蜂起,兵戈遍地,就是生民的浩劫到了,朱元璋是鳳陽地方一窮人,于神前蔔留兇?蔔逃兇?曰:神豈欲我起義耶?擲筊得大吉。

    遂投郭子興軍,後來做了明朝的太祖皇帝。

    你留你逃就是預備受屈棒,既然天意要反亂,你就參加反亂,朱元璋的參加郭子興之衆,就像劉秀的參加了紅巾賊衆。

    原來梁山泊的旗号代天行道,乃是代天行的殺戮。

    人以私意殺人有罪,代天行殺戮則不在此例。

    所以民間說黃巢是天上的殺星下凡,天有好生之德,亦以肅殺為清曠,浩劫到時,便善惡是非都一耙平,你想留想逃,善良而被殺,怎如你也參加浩劫,甯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

    原來曹操此言倒是真的。

    但是你奪了天的棒,還要有本事打天三棒,這場浩劫才能完結。

    史實如:既是天降黃巢,就會有這麼多人蜂起去參加,所過之地殺戮得人煙斷絕,雞犬不留,這是天要收拾人口,而黃巢之衆當中卻出來了朱溫,他先還是借天之棒打人,後來他卻擊滅了黃巢,這就是奪天之棒打了天三下,這才把一場劫數終結了。

     世界史上多少古文明國都滅亡,而中國獨存,就是因為中國民族能度得過劫數。

    自然之理,有生必有死,有盛必有衰,而現代人被眼前的物質蒙蔽了,見識不到此,還不如動物的對于災變有預先感知的本能了。

    西方的古文明國有神巫先知,古印度人更明确的提出了一個劫字,但是世界上最知道什麼是劫數的隻有中國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