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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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卷從創意至今,忽忽寒暑三載。

    他自己道義上的責任不說,即是情感上他亦不忍下手。

    他徐承茵一向反對旁人假借名目在繪圖時參入事端,作個人利害恩怨的打算。

    何以現在又抄襲一向被自己嫉視和鄙視的劣行,去加害于他自己的居停和上司,使他希望告老之際受到打擊&hellip&hellip 誠然,他過去曾口出大言,《清明上河圖》的設計尚大可增進。

    這也仍是源于平日眼高手低的習慣,并不一定是徐承茵畫的必然較張擇端畫得好。

    退一步說縱如是,也還不是自己有真知灼見,在創意上較張的強;而實際上是徒弟蒙套上了師父的手藝,蒙他訓誨,弄清了好多訣竅。

    萬一這&ldquo倒張&rdquo的行動成功,他也沒有把握,在三四個月内,畫出所謂汴京八景或十景。

    在畫幅裡加入文教上的重點,是皇上與整個朝廷的期望。

    雖然柔福帝姬曾批評張擇端過于做作,可是要迎合上方賦予的宗旨,就不得不重複地将這畫題一再強調。

    他也想不出如何将《清明上河圖》的組織結構翻一個面。

    再回想來,他也找不到适當的助手。

    首先即有範翰笙的問題。

    無論如何那範翰笙也不會心悅誠服地做他徐承茵的助手,他已在準備接替翰林學士之事&hellip&hellip 所以在夜半之前他已決定不能實行那重畫《清明上河圖》的提議。

     可是問題并不是那樣簡單。

    他還要向兩位帝姬交代。

    當日上午他還稱茂德為姊姊,央求她成全自己與念妹的好事,現在又臨陣退卻,如何講得過去?他自己一介書生,現在有公主垂青,為何他還隻在自己名節上打算盤,不能遷就于她們的好意?并且内定的計劃行與不行,還沒有開場,自己已先萎縮,今後還有何面目見女中之知己?自承所作畫不如張擇端也不是令她們洩氣?這事如果吹了,難道今後還有見帝姬的希望?他是不是會悔恨終生? 想至此處,他另有打算:他可以用&ldquo無為&rdquo的方式,靜觀變化。

    好在&ldquo倒張&rdquo的計劃,不由他自己發起。

    他即不聞不問,如果茂德去向皇上關說,他既未實切地贊同,也用不着出面阻攔,好在張擇端與範翰笙并不知道他與兩位帝姬,尚有如此這般的一段交往。

    他的策略主在以靜待動。

    即使日後張、範質問,他仍可推說不知何以皇上有要他重畫的大命。

     這時候有一隻蚊子鑽入帳中,他搜捕不得,總算把它逐出去了。

    他一時汗流浃背,又就着床邊茶壺咽下了兩口冷茶之後心跳較為平穩。

    仔細想來,這辦法仍是不妥。

    這也還是卑怯的表現。

    诿過于人,更非熱血男子所應有。

    徐承茵開始責備自己:在茂德帝姬建議時,他沒有鼓足自己的正氣,當場說不。

    現在這事弄到如此尴尬的程度,還是由于自己的暧昧遊離。

    刻下事後猛醒:他不能恩将仇報,更不能埋怨帝姬強自己所難。

    要是今日存此夙心,即使他招為驸馬,得了厚祿高官,這段婚姻也不見得會愉快。

    柔福對他的賞識,一半出于他自己的藝術修養,一半由于他的忠實性格。

    如果他放棄後者,歪曲前者,那她眼中之徐承茵還有什麼地方可取?懷念及此,他又恨不得立時往茂德帝姬處坦白陳情,更正日中的錯誤,愈快愈好,免得再有另外想法。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他立時起床,梳洗既畢,也不待吃早點,即在街上雇了一輛驢車前往景龍門裡蔡宅。

    門人傭仆知道他數經帝姬接見,此刻聽說着有緊要事,也不敢怠慢。

    他在客室裡候了一段時間,茂德終于出現。

    但是她對承茵一早冒昧來訪未免不快。

    徐承茵也注意到她面上沒有妝飾,收斂笑容,和上次所見有很大的差别。

    他一口氣把張擇端與他自己的關系,那《清明上河圖》設計原委和目下情況,那畫幅不能再更動的理由,因着柔福他更不能缺乏誠信的原委,盡量據實道出。

    至此他已不敢再稱茂德為姊姊,隻尊呼着她為殿下。

    茂德初不耐煩,好幾次要打斷他的話頭,但是承茵鼓足了勇氣,隻是下氣接着上氣地傾腸而出,終于把所有的曲折道叙得幹淨。

    說到後頭,帝姬隻是兩眼低垂,她用右手食指摸摩着茶幾上的棱角。

    最後她擡起頭來,向他冷冷地說着:&ldquo這事隻能由你自己做主。

    &rdquo 承茵央請她安排,使他再見柔福一次,茂德隻說現下宮中府裡都在混亂狀态,不是時候,她也無意再找上絆頭。

    他又再四懇求,她才說:&ldquo讓我看看再說。

    &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