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周制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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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

    都邑者,政治與文化之标征也。

    自上古以來,帝王之都皆在東方。

    太皞之虛在陳,大庭氏之庫在魯,黃帝邑于涿鹿之阿,少皞 與颛顼之虛皆在魯、衛,帝喾居亳。

    惟史言堯都平陽,舜都蒲坂,禹都安邑,俱僻在西北,與古帝宅京之處不同。

    然堯号陶唐氏,而冢在定陶之成陽 ;舜号有虞氏,而子孫封于梁國之虞縣,孟子稱舜生卒之地皆在東夷 。

    蓋洪水之災,兖州當其下遊,一時或有遷都之事,非定居于西土也。

    禹時都邑雖無可考,然夏自太康以後,以迄後桀,其都邑及他地名之見于經典者,率在東土,與商人錯處河、濟間,蓋數百歲。

    商有天下,不常厥邑,而前後五遷 ,不出邦畿千裡之内。

    故自五帝以來,政治文物所自出之都邑,皆在東方,惟周獨崛起西土。

    武王克纣之後,立武庚,置三監 而去,未能撫有東土也;逮武庚之亂,始以兵力平定東方,克商踐奄,滅國五十 。

    乃建康叔于衛,伯禽于魯,太公望于齊,召公之子于燕。

    其于蔡、郕、郜、雍、曹、滕、凡、蔣、邢、茅諸國,碁置于殷之畿内及其侯甸;而齊、魯、衛三國,以王室懿親 ,并有勳伐 ,居蒲姑、商、奄故地,為諸侯長;又作雒邑為東都,以臨東諸侯;而天子仍居豐、鎬者凡十一世。

    自五帝以來,都邑之自東方而移于西方,蓋自周始。

    故以族類言之,則虞、夏、皆颛顼後,殷、周皆帝喾後,宜殷、周為親;以地理言之,則虞、夏、商皆居東土,周獨起于西方,故夏、商二代文化略同。

    《洪範》“九疇”,帝之所以錫禹者,而箕子傳之矣;夏之季世,若胤甲,若孔甲,若履癸,始以日為名,而殷人承之矣。

    文化既爾,政治亦然。

    周之克殷,滅國五十;又其遺民,或遷之雒邑,或分之魯、衛諸國 。

    而殷人所伐,不過韋、顧、昆吾;且豕韋之後仍為商伯,昆吾雖亡,而已姓之國仍存于商、周之世 。

    《書·多士》曰:“夏迪簡在王庭,有服在百僚”,當屬事實。

    故夏、殷間政治與文物之變革,不似殷、周間之劇烈矣。

    殷、周間之大變革,自其表言之,不過一姓一家之興亡與都邑之移轉;自其裡言之,則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舊文化廢而新文化興。

    又自其表言之,則古聖人之所以取天下及所以守之者,若無以異于後世之帝王;而自其裡言之,則其制度文物與其立制之本意,乃出于萬世治安之大計,其心術與規摩,迥非後世帝王所能夢見也。

     欲觀周之所以定天下,必自其制度始矣。

    周人制度之大異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喪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諸侯之制;二曰廟數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

    此數者,皆周之所以綱紀天下。

    其旨則在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

    周公制作之本意,實在于此。

    此非穿鑿附會之言也,茲篇所論,皆有事實為之根據,試略述之。

     殷以前無嫡庶之制。

    黃帝之崩,其二子昌意、玄嚣之後,代有天下。

    颛顼者昌意之子,帝喾者玄嚣之子也;厥後虞、夏皆颛顼後,殷、周皆帝喾後。

    有天下者,但為黃帝之子孫,不必為黃帝之嫡。

    世動言堯、舜禅讓,湯、武征誅,若其傳天下與受天下有大不同者。

    然以帝系言之,堯、舜之禅天下,以舜、禹之功,然舜、禹皆颛顼後,本可以有天下者也;湯、武之代夏、商,固以其功與德,然湯、武皆帝喾後,亦本可以有天下者也。

    以颛顼以來諸朝相繼之次言之,固已無嫡庶之别矣。

    一朝之中,其嗣位者亦然。

    特如商之繼統法,以弟及為主,而以子繼輔之,無弟然後傳子。

    自成湯至于帝辛三十帝中,以弟繼兄者凡十四帝(外丙、中壬、大庚、雍己、大戊、外壬、河亶甲、沃甲、南庚、盤庚、大辛、小乙、祖甲、庚丁);其以子繼父者,亦非兄之子,而多為弟之子(小甲、中丁、祖辛、武丁、祖庚、廪辛、武乙)。

    惟沃甲崩,祖辛之子祖丁立;祖丁崩,沃甲之子南庚立;南庚崩,祖丁之子陽甲立:此三事獨與商人繼統法不合。

    此蓋《史記·殷本紀》所謂中丁以後九世之亂,其間當有争立之事,而不可考矣。

    故商人祀其先王,兄弟同禮;既先王兄弟之未立者,其禮亦同,是未嘗有嫡庶之别也。

    此不獨王朝之制,諸侯以下亦然。

    近保定南鄉出句兵三,皆有銘:其一曰“大祖日已、祖日丁、祖日乙、祖日庚、祖日丁、祖日己、祖日已”;其二曰“祖日乙、大父日癸、大父日癸、中父日癸、父日癸、父日辛、父日己”;其三曰“大兄日已、兄日戊、兄日壬、兄日癸、兄日癸、兄日丙”。

    此當是殷時北方侯國勒祖父兄之名于兵器以紀功者;而三世兄弟之名先後骈列,無上下貴賤之别。

    是故大王之立王季也,文王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也,周公之繼武王而攝政稱王也,自殷制言之,皆正也(殷自武乙以後,四世傳子,又孟子謂:“以纣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幹。

    ”《呂氏春秋·當務篇》雲:“纣之同母三人,其長子曰微子啟,其次曰仲衍,其次曰受德。

    受德乃纣也,甚少矣。

    纣母之生微子啟與仲衍也,尚為妾;已而為妻而生纣。

    纣之父,纣之母欲置微子啟以為大子,大史據法而争之曰:‘有妻之子而不可置妾之子。

    ’纣故為後”。

    《史記·殷本紀》則雲:“帝乙長子為微子啟,啟母賤不得嗣;少子辛,辛母正後,故立辛為嗣。

    ”此三說雖不同,似商末已有立嫡之制。

    然三說已自互異,恐即以周代之制拟之,未敢信為事實也)。

    舍弟傳子之法,實自周始。

    當武王之崩,天下未定,國賴長君;周公即相武王克殷勝纣,勳勞最高,以德以長,以曆代之制,則繼武王而自立,固其所矣。

    而周公乃立成王而已攝之,後又反政焉。

    攝政者,所以濟變也;立成王者,所以居正也。

    自是以後,子繼之法遂為百王不易之制矣。

     由傳子之制而嫡庶之制生焉。

    夫舍弟而傳子者,所以息争也。

    兄弟之親本不如父子,而兄之尊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