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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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腳從身後悄悄逼近,從兩旁猛地抓住了他。

    克德裡爾扯開嗓門大叫;由于膽小他不敢回頭看。

    他也不能自衛:手裡還拿着酒瓶和酒杯舍不得放呢。

    他吓得大張着嘴,有半分鐘光景坐在那裡瞪大眼睛望着觀衆,那副膽小鬼受驚吓的滑稽樣子實在是可圈可點。

    最後他被帶着離開;酒瓶在他手裡,他的兩條腿懸空擺動着,不住聲地叫喊,他的叫聲在幕後還響個不停。

    這時帷幕徐徐落下,大夥兒全都放聲大笑,人人都沉浸于狂喜之中&hellip&hellip樂隊開始演奏卡馬林舞曲。

     開始時聲音輕微,隐約可聞,但曲調漸漸增強,節奏加快,巴拉萊卡琴的音闆響起剽悍的敲擊聲&hellip&hellip這是卡馬林舞曲充分展開的時候,真的,要是格林卡哪怕偶然地在我們的監獄裡聽到一次,那該有多好啊。

    音樂伴奏的啞劇開演了。

    卡馬林舞曲始終伴随着這幕啞劇。

    展現的是一座木屋的内部。

    在舞台上的是磨坊主和他的妻子。

    磨坊主在一個角落修理挽具,妻子在另一個角落紡紗。

    妻子的扮演者是西羅特金,扮演磨坊主的是涅茨維塔耶夫。

     我要指出,我們的布景是很簡陋的。

    在這一幕、前一幕以及其他各幕的演出中,您更多地是要憑自己的想象補充布景,而不限于眼前所見。

    張挂一條壁毯或一條被單代替後面的一堵牆;一側是幾扇屏風。

    左側沒有什麼擺設,所以看得到通鋪。

    但觀衆并不挑剔,願意用想象補充現實,而且囚犯們是善于此道的:&ldquo說是花園,那就看作花園吧,房間就是房間,木屋就是木屋&mdash&mdash無所謂,何必多挑剔呢。

    &rdquo西羅特金穿着少婦的衣裳顯得很可愛。

    觀衆間小聲交談了幾句贊美的話。

    磨坊主結束工作,拿了帽子,拿了鞭子,來到妻子跟前,打手勢說明,他要出門,要是妻子背着他放别的男人到家裡來,那就&hellip&hellip于是他指了指鞭子。

    妻子點頭表示服從。

    這條鞭子她想必是很熟悉的:這個小婆娘會背着丈夫與人偷情。

    丈夫走了。

    他剛到門外,妻子就在後面舉起拳頭威脅他。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門開了,又來了一個鄰居,他也是磨坊主,一個身穿長外衣、蓄着大胡子的莊稼漢。

    他手裡帶着禮物,是一塊紅手絹。

    小婆娘笑了。

    可是鄰居剛想擁抱她,又響起了敲門聲。

    往哪裡躲呢?她急忙把他藏在桌子底下,自己又去紡紗。

    來的是另一個熱戀者:這是一名身穿軍服的部隊文書。

    迄今啞劇的進行是完美無缺的,手勢是正确的,無可指責。

    望着這些即興創作的演員們,甚至令人驚訝,不禁會想:在我們羅斯,有多少才能和天賦在奴役和苦難的命運中被毀滅殆盡!不過,扮演文書的囚犯大概曾見識過外省的或家庭的劇場,因而以為我們的這些演員全都是外行,在台上的走步不合要求。

    這時他出場了,就像傳說中古典英雄在舞台上的走步:他跨出一大步,另一條腿還沒有跟上就突然停下,全身和頭部後仰,傲然掃視周圍,然後才跨出第二步。

    如果說古典英雄的這種走步是可笑的,那麼部隊文書在喜劇舞台上的這種走法就更可笑了。

    但我們的觀衆以為,想必就應當是這樣的吧,把身材細長的部隊文書跨着大步作為既成事實來接受,沒有提出什麼批評。

    文書剛走到舞台中央,再一次響起了敲門聲:主婦又驚慌失措了。

    把文書藏在哪裡呢?藏到箱子裡,好在沒上鎖。

    文書爬進箱子,他的小婆娘把箱蓋蓋上。

    這次來的是一位特殊的客人,也是她的戀人,但身份很特别。

    他是婆羅門,還穿着婆羅門的傳統服裝。

    觀衆中響起了不可遏止的哄然大笑。

    婆羅門的扮演者是囚犯科什金,演得非常好。

    他有一副婆羅門的外表。

    他用手勢表達自己的全部戀情。

    他略微向空中舉起雙手,随即把雙手緊貼心口;可是正在他沉浸于溫情的時候,門上響起了一記重擊。

    從打門聲可以聽出,這是主人回來了。

    受驚的妻子不知所措,婆羅門發瘋似的亂竄,懇求把他藏起來。

    她匆忙中讓他站在衣櫥後面,而自己忘了去開門,奔過去紡紗,她隻顧紡呀、紡呀,對自己丈夫的敲門聲充耳不聞,驚恐萬狀地搓線,而手裡并沒有線,搖着紡錘,卻忘記從地闆上把紡錘拾起來。

    西羅特金絕妙地表現了這種恐懼。

    但主人一腳把門踹開,拿着鞭子走到妻子跟前。

    他全都注意到了,一直在暗中守候着,他幹脆伸出手指,表示她在家裡藏了三個男人。

    随即搜尋起來。

    首先找到了鄰居,一頓拳頭把他打了出去。

    膽怯的文書想逃跑,用頭稍微頂開箱蓋,從而暴露了自己。

    主人掄起鞭子抽他,這一回墜入情網的文書連跑帶跳地逃走,再也不是古典式地邁步了。

    還剩下一個婆羅門;主人找了好久,最後在衣櫥後面的角落裡找到了他。

    向他禮貌地鞠躬,拽着大胡子把他拖到舞台中央。

    婆羅門試圖為自己辯護,大叫:&ldquo你造孽,你造孽!&rdquo(這是啞劇中僅有的一句話),但做丈夫的不聽,按照自己的方式痛加懲戒。

    妻子看到現在要輪到她了,扔下紗線、紡錘就往屋外跑;摔了個屁股蹲兒,囚犯們哄然大笑。

    阿列伊眼睛不看我,拽着我的手叫道:&ldquo你看!婆羅門,婆羅門!&rdquo自己卻忍不住發笑。

    幕落。

    另一幕開始&hellip&hellip 不必對每一幕都描述一番了。

    一共還有兩幕或三幕。

    全都引人發笑,使人享受到由衷的快樂。

    如果說劇本并不是囚犯們親自創作的,那麼至少他們對每一幕演出都作出了自己的貢獻。

    幾乎每個演員都是即興表演,因而以後幾晚同一個演員對同一個角色的扮演總有些不一樣。

    最後一幕啞劇是荒誕劇,以芭蕾舞收場。

    表演的是死者的葬禮。

    婆羅門與衆多仆人在棺材旁念各種咒語,可是毫無用處。

    最後奏響《日落》,死者複活,于是大家快樂地跳起舞來。

    婆羅門與死者共舞,是一種非常特别的婆羅門舞蹈,當天的演出到此結束,明晚再演。

    散場時我們都很愉快,很滿意,對演員贊不絕口,向士官表示感謝。

    聽不到吵鬧聲。

    大家都異乎尋常地感到滿意,甚至仿佛很幸福,幾乎是酣然入睡,與平時完全不同,&mdash&mdash不禁會問,怎麼會這樣呢?然而這不是我的幻覺。

    這是真實的,是事實。

    隻要稍微讓這些可憐的人們按自己的意願生活,像人一樣娛樂,哪怕隻有一個小時能不像犯人那樣度過&mdash&mdash人的精神就起了變化,雖然隻是幾分鐘的改變&hellip&hellip此刻已是深夜。

    我偶然渾身一顫,醒了過來:老人還在火爐上祈禱,而且會祈禱到黎明;阿列伊安靜地睡在我身邊。

    我想起他臨睡前還在笑,與弟兄們談論演出,于是不由自主地注視着他那安靜的孩子氣的面龐。

    我漸漸地回憶起了一切:最後一天、節日、這整整的一個月&hellip&hellip我驚恐地擡起頭來,在監獄六支蠟燭的抖動、微弱的燭光下掃視着我的睡夢中的難友們。

    我看着他們蒼白的臉、他們破舊的被子、這十足的潦倒和赤貧,&mdash&mdash我凝目注視&mdash&mdash仿佛我想認定這不是噩夢的延續,而是實情。

    而這是實情啊:有人在呻吟;有人艱難地伸開手臂,發出了鐵鍊的叮當聲。

    還有一個人在睡夢中渾身一顫,說起了夢話,而老爺爺在火爐上為所有的&ldquo信奉東正教的基督徒&rdquo祈禱,聽得到他那有節奏的、安詳的、悠長的聲音:&ldquo我主耶稣基督,保佑我們吧!&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畢竟不是一輩子在這裡,不過就是那麼幾年!&hellip&hellip&rdquo我想,又把頭垂落在枕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