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續

關燈
我現在之所以談起懲罰,同樣也談到了完成這種引人注目的職責的形形色色的執行官們,其實是因為我在住進軍醫院以後,對這一切才有了最初的直觀的了解。

    在此之前我的了解僅限于耳聞。

    我們的兩個病房集中了所有受到士兵列隊棒責的受審人,他們來自遍布城市和市郊的各軍營、囚室以及各部隊。

    在這初期,我還十分貪婪地注視着周圍所發生的一切,所有這些奇怪的制度、所有這些已經和将要受到懲罰的人自然會使我産生極其強烈的印象。

    我激動,惶惑,大為震驚。

    記得,我當時就突然迫不及待地開始探究這些新現象的一切細節,傾聽其他囚犯關于這個話題的談話和講述,主動向他們提出問題,力求得到解答。

    此外,我迫切地希望了解各種判決及其執行、執行過程中的一切細微差别以及囚犯本人對這一切的看法;我努力想象去受刑的人的心理狀态。

    我已經說過,在面臨懲罰時,很少有人能保持冷靜,甚至那些已經屢次挨打而且打得很重的人也不例外。

    這時犯人總是會感到一種強烈的,但純粹是生理上的恐懼,一種壓倒一切精神特點的不由自主和不可遏止的恐懼。

    後來在蹲監獄的這幾年裡,我始終會不由自主地注視着這樣一些受審人,他們在受到一半懲罰後住進醫院,治愈背傷就出院了,第二天再去按核準的棒數忍受另一半懲罰。

    将懲罰分為兩次執行是由身在現場的醫生決定的。

    如果根據罪行判決的棒數太多,囚犯一次難以承受,便将這個數目一分為二,甚至一分為三,這要看在懲罰現場的醫師怎麼說:受刑者可否繼續通過隊列,換句話說,繼續受刑是否會危及他的生命。

    五百、一千甚至一千五百棒的懲罰通常是一次執行完畢;但要是判決兩千、三千棒,那就一分為二,甚至一分為三執行。

    那些在執行前一半之後醫好背傷的人,便出院去承受後一半的懲罰,在出院的當天和前夜往往面色陰沉,愁眉苦臉,沉默寡言。

    他們會顯出某種程度的遲鈍、一種反常的心神不定。

    這樣的人不願與人交談,多半是默然不語;最奇怪的是,囚犯們也從不主動與這樣的人談話,不想涉及他面臨的遭遇。

    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也不去安慰他;甚至總是盡可能少去注意他。

    當然,對受審人來說,這樣更好些。

    也有例外,比如我曾講到過的那個奧爾洛夫。

    在挨過前一半棒刑後,使他非常惱怒的,就是他的背傷竟久久不愈,使他不能盡快出院,早些受完餘下的棒刑,與一批囚犯一起出發,前往給他指定的流放地,可以在半路上趁機逃跑。

    這個目的使他念念不忘,天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他具有熱情洋溢和富于生命力的氣質。

    他很滿意,處于高度興奮的狀态,盡管他也在壓抑自己的感受。

    情況是這樣的,早在受到前一半懲罰之前,他就在想,他們決不會讓他活着走出棒下,必死無疑。

    早在關押受審期間,他已經聽到關于長官的種種手段的傳言;那時他就有了死的準備。

    但是在挨過前一半懲罰後,他振作起來了。

    他回到醫院時已被打得半死;我還從未見過那樣可怕的傷口;但是他心裡充滿了喜悅,希望能活下來,因為傳言不實,他這不是活着離開了刑場嗎,于是眼下,在長期關押受審之後,他已經開始夢想旅途、逃亡、自由、田野和森林了&hellip&hellip從軍醫院出去的兩天之後他死于那同一座軍醫院,死于原來的病床上,因為他未能熬過後一半的懲罰。

    不過這件事我曾提到過。

     然而那些在受刑前度過心情沉重的日日夜夜的囚犯,卻能剛強地經受住懲罰,連最怯懦的人也不例外。

    在他們回牢房的當夜,我甚至整夜都很少聽到呻吟聲,即使是那些受刑非常重的人也往往如此;總之,民衆是能忍受劇痛的。

    關于疼痛我曾詳細地詢問過。

    我有時想明确地了解,這種疼痛有多麼厲害,究竟能不能打個比方?說實話,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這樣尋根究底。

    隻記得一點,絕非出于無聊的好奇。

    再說一遍,我感到激動和震驚。

    但不管我問誰,也得不到令我滿意的答複。

    是灼痛,火燒火燎似的,&mdash&mdash這就是我所能了解到的一切,而且這是所有人的唯一的回答。

    灼痛,如此而已。

    在這初期,我與M更接近以後,也問過他。

    &ldquo疼哪,&rdquo他回答道,&ldquo很疼;感覺是&mdash&mdash火燒似的灼痛;就像脊背在烈火中烤着。

    &rdquo總之是衆口一詞。

    不過,記得就在那時,我有了一個奇怪的發現,又不敢說一定正确;然而囚犯們自己的一緻認定卻是強有力的佐證:倘若用樹條進行大量的抽打,那就是我國現行刑罰中最嚴酷的一種。

    乍一看,這似乎是荒謬的,不可能的。

    可是用樹條抽打五百下,甚至四百下,就足以緻命;而超過五百下犯人幾乎是必死無疑。

    要是一次抽打一千下,那麼即使是最強壯的人也經受不住。

    與此同時,可以承受五百棒而絲毫不會危及生命。

    可以忍受一千棒而不必為生命擔憂,即使受刑者并不是很強壯的人。

    甚至兩千棒也不可能打死一個健康的中等體力的人。

    囚犯們都說,樹條比木棒更厲害。

    &ldquo樹條更鑽心地痛,&rdquo他們說,&ldquo更難受。

    &rdquo當然,樹條比木棒更難熬。

    樹條的刺激性更劇烈,更強烈地作用于神經,使神經過度緊張,受到超越極限的震撼。

    我不知道現在怎樣,但在不久的過去有這樣一些紳士,抽自己的犧牲品一頓鞭子,會給他們帶來某種與德·薩德侯爵和勃琳維莉侯爵小姐相似的感覺。

    我想,這樣的感覺足以使這些紳士為之屏息凝神,甜蜜的快感和痛楚兼而有之。

    有些人就像嗜血的猛虎。

    人一旦嘗試了對他人&mdash&mdash而這個人與他是同樣的人,也是上帝的造物,按基督的教義人和人是兄弟&mdash&mdash的肉體、鮮血和精神的這種權力、這種全權的主宰;人嘗試了以極具侮辱性的形式淩辱另一個同樣具有上帝形象的生物的權力和無限可能性,那麼他就不由自主地喪失了支配自己情感的能力。

    施暴是一種習慣;它天然地能發展,終于會發展成一種病态。

    我堅信,最優秀的人也可能由于習慣而粗野、愚鈍到獸類的水平。

    鮮血和權力使人陶醉:粗野和腐化會得到發展,極其反常的現象也漸漸地為理智和感情所接受,乃至甘之如饴。

    暴君心中的人性、公民性徹底毀滅,對他來說,回歸人的尊嚴,回歸忏悔和新生幾乎已無可能。

    此外,比如說,這種專橫有可能感染整個社會,因為權力是有誘惑力的。

    社會冷漠地看待這種現象,說明它已經徹底地被感染了。

    總之,一個人有權對另一個人施加肉體懲罰,這是社會的弊端之一,是消滅公民意識在社會中的任何萌芽、任何嘗試的最強有力的手段之一,也是社會必然地、不可抗拒地日益腐化的充分理由。

     社會是鄙棄刑吏的,但并不鄙棄那些身為紳士的刑吏。

    隻是不久前才出現了相反的意見,不過還隻是書本上的空談。

    甚至那些發表了這種意見的人,也并非所有的人都撲滅了自己内心對專制的渴望。

    甚至任何一個工廠主,任何一個企業主都一定會感到一種令人興奮的快感,因為有時他的工作人員及其全家都完全聽命于他。

    這是肯定的;一代人不是很快就能擺脫他内心所繼承下來的東西;一個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