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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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熱情。

    不是他對大城市有什麼偏見。

    不,大城市的生活如此豐富多彩,對任何人都是有魅力的。

     最主要的是,他對煤礦有了一種不能割舍的感情。

    感情啊,常常會令人難以置信地決定一個人的行為!正如男女結合,決定的因素往往不僅僅是因為對方漂亮,而正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刻骨銘心的感情。

    是啊,大牙灣是他生活的戀人。

    他深深地愛着這個“黑皮膚的姑娘”;他不能在感情上和它斷然割舍。

    他在那裡流過汗,淌過血,他怎麼會輕易地離開那地方呢?一些人因為苦而竭力想逃脫受苦的地方;而一些人恰恰因為苦才留戀受過苦的地方! 在我們的生活中,總會有一些人的認識超出一般的水平線。

    這種認識當然出自這些人非同一般的生活經曆,而不在于讀了多少偉人們的“生活指南”書。

    當然,這不是說,一定要在某些不協調甚至對立的認識中分出是非來。

    比如,孫少平自己不願來大城市生活,并不意味着他對大城市和生活在其間的人們有絲毫鄙視的情緒。

    不,恰恰相反!這個人常常用羨慕和祝福的眼光看待大街上紅光滿面的男女老少。

    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

    隻不過,對孫少平來說,他感到他目前的生活隻能在大牙灣煤礦——那裡有一縷深深的情愫在纏繞着他的心靈啊……蘭香幫仲平勸他:“二哥,我知道你的性格哩。

    但你現在受了傷,繼續在井下勞動身體怕吃不消了。

    你到這裡來,找個稍微輕松一點的工作,有個什麼,我們也能照顧你……”他指了指自己的臉,開玩笑對妹妹說:“我這副尊容,生活在這裡,實在對不起這麼漂亮的城市!漂亮的地方應該讓漂亮的人們生活!” 三個人都笑了。

    笑中都深藏着酸楚。

     仲平和妹妹走後,少平臉上的笑容即刻消失。

    是的,他說了一句玩笑話,但确實反映了他的真實心境。

    他知道,他的容貌被毀了。

    他臉上已經留下了一道永遠不能消失的疤痕。

    對于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來說,這道疤痕是太可怕了。

    疤痕永遠地留在了臉上,痛苦永遠地留在了心上。

    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勇氣去照鏡子——他怕看見生活贈給他的這枚“紀念章”…… 在這裡,春天的訊息比北方的山區早來近兩個節氣。

    寒冷不知不覺消退了,戶外的陽光有了一種暖烘烘的感覺。

    風帶着潮濕的柔情,開始親吻這座城市。

    楊樹和柳樹的枝條已經泛出了鮮活,綠色的生命漿汁在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地湧動。

     誰都能感覺到,春天邁着輕盈柔曼的腳步走來了。

     那是一個無風的陽光金黃的中午,孫少平無意間向窗外瞥了一眼,突然看見外面院牆下爆開了一叢金燦燦的迎春花。

     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起身走出病室,來到這叢迎春花前。

    他久久地凝視着那叢黃亮耀眼的花朵,由衷地喜悅使他不由自主滿臉堆起了笑容。

     這就是生命!沒有什麼力量能扼殺生命。

    生命是這樣頑強,它對抗的是整整一個嚴寒的冬天。

    冬天退卻了,生命之花卻蓬勃地怒放。

    你,為了這瞬間的輝煌,忍耐了多少暗淡無光的日月?你會死亡,但你也會證明生命有多麼強大。

    死亡的隻是軀殼,生命将涅磐,生生不息,并會以另一種形式永存。

    隻要春天不死,就會有迎春的花朵年年歲歲開放。

    哦,迎春花……他在那片黃花中依稀看見了一頭白發滿臉皺紋的母親。

    為什麼此刻想起了母親?母親……他擡起頭,一群白鴿掠過蔚藍色的天空,羽翼發出了嗡嗡的震蕩聲……他聽見遠方傳來海的呼嘯;他看見,曉霞偏歪着腦袋,微笑着,赤腳踩踏光滑如緞的浪脊在遙遠的地平線上跳躍着奔來,鬓角上插一朵金燦燦的迎春花閃射着耀眼的光芒…… “哥……” 他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呼喚。

     他轉過身,眼睛被陽光晃得一陣發黑。

     一個黑色的瞬間之後,他才辨認出站在他面前的是金秀。

    秀的臉就是一朵花。

    到現在他才驚訝地發現,秀竟然不再是個小孩子了,而是這樣一個漂亮妩媚的大姑娘了。

     他看見他面前的秀有點局促。

    為什麼?她從來不會在他面前感到不自然。

    為什麼……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臉——那塊該死的疤痕。

    一定是這道可怕的疤痕使秀感到難堪。

    一種無名的痛苦即刻湧滿他的心間。

    你這副該死的、醜陋的面孔,怎麼配立在這裡象一個江南白面書生優雅地觀賞美麗的花朵?你怎麼又可以面對這花朵一樣美麗的秀呢?你應該立刻滾回大牙灣,滾到井下,滾到黑煤堆裡!你隻有和那個環境才是協調的! “哥……” 秀又叫一聲,擡起頭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她又在同情他,為他的不幸而難過。

    瞧,孩子的眼裡都旋轉着淚水!“我……什麼時候能出院?”他隻是這樣問了一句。

    他渴望立刻離開這地方,離開省城! “還得一段時間……你别着急。

    ”秀說着,從自己的衣袋裡摸索着掏出一封信。

     她把這信遞到他面前,說:“這是……給你的信。

    ”信?誰給他來的信?家裡?惠英嫂? 他剛把信接過來,金秀就背轉身走了。

     信皮上無一字。

    封口也沒封。

     孫少平立刻抽出信紙。

    他隻看見“哥,我愛你……”幾個字,就閉住眼發出一聲呻吟般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