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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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報紙攤開在桌上。

    他先把旁邊站着的這一群“壞人”一個個數落了一通,然後又念了《人民日報》元旦社論中他認為關鍵的幾個段落,算是給這個批判會先做了個“序”。

     緊接着,孫玉亭按事先安排好的名單,讓已經寫了幾頁稿子的大批判發言人,一個個上台發言。

    這些人大都是各村念過幾年書的青年農民,照當時大同小異的流行調子,激昂慷慨地念一通,就下來了。

     當臨時安排的一個外村後生上台批判田二時,大家又笑了。

    這後生并不知道實情,隻聽孫副總指揮說這老漢有“變天”思想,他就按孫指揮的意思大大發揮着批判了一通。

    雙水村的人在下面隻是個笑。

    金俊山披一件黑棉布大氅站在人群後面,微微地搖着頭,向周圍幾個要好的莊稼人表示他對這種做法的不滿意。

     田二聽不懂這個人說什麼,隻是好奇地笑着,不知他今晚上交了什麼好運,讓人們把他的名字提了又提……若問這田二多大,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歲數。

    據村裡一些老者的估摸,已經七十大幾了。

    在田二四十來歲上,同族的幾家門中人,給他鬧騰着娶了鄰村一個白癡女子,想讓他生養一個後代,以免他這一門人絕了種(此舉動究竟是積德還是作孽?)。

    結果這白癡女子和憨憨丈夫生了一個純粹的傻瓜!傻瓜他媽産後三個月就得病死了;門中人就這個一把,那個一把胡拉扯着,這個被叫作憨牛的娃娃也就長大了。

    這田二還算有福,他那憨兒有一股憨勁,天天出山勞動,而且最愛做重活,因此掙的工分還能維持父子倆的簡單生活。

    田二本人一般不勞動,整天在村子的四面八方亂轉悠,撿各種破爛東西。

    他長得看起來很富态,破氈帽下露出象偉人一樣光亮而寬闊的額頭;身上穿着幾年前公家救濟的松松垮垮的破爛棉衣,一根不知從什麼地方撿來的破皮帶,一年四季都束在腰裡。

    在廟坪有廟會的那些年月裡,他不怕亵渎神靈,拿走一塊紅布匾,不知誰用這匾給他做了個大煙布袋,就時常吊在他腰裡的那根爛皮帶上。

    這老家夥不知怎的。

    竟然學會了抽旱煙。

    當然,煙葉也象孫玉亭一樣向别人要,隻不過玉亭隻問他哥要,田二向全村人要。

    順便提提,田二的大紅煙布袋上面“有求必應”四個黑字一直不褪,對革命忠心的玉亭在文革中企圖扯碎這個有着迷信色彩的布袋,當時被一些老者擋住了。

    直至今天,這紅布袋還吊在老憨漢的爛皮帶上。

    至于煙鍋,不知是村裡哪個好心人送給他的。

     他身上最重要的東西也許不是那個紅布煙袋,而是用白線綴在前衣襟上的那個大衣袋。

    人各有愛好。

    田二有田二的愛好。

    田二最大的愛好,就是在村莊的各處和公路上轉悠着,撿各種有用和無用的東西:鐵絲頭,廢鐵釘,爛布條,斷麻繩,壞螺絲帽,破碗碴,碎紙片……撿到什麼,就往這個大口袋裡一裝。

    這口袋經常鼓鼓囊囊;行走起來,裡面叮當作響。

    他撿滿一口袋,就倒在自家不鋪席片的光土炕上。

    常年累月,除過父子倆睡覺的地方,他的土炕上已經堆滿了這些破爛玩藝,連窗戶都快要堵住了。

    他成天在村裡轉悠着,嘴角時常浮着一種不正常的微笑——這微笑看起來很神秘。

    他除過撿破爛,還愛湊到什麼地方,說他那句“永恒的格言”——世事要變了!他不知在什麼年代裡學會了這句話,也已經不知說多少年了。

    除這話外,他很少說其它話。

    如果有個過路的陌生人碰見我們的田二,看見他那偉人似的額頭,又聽見他說出這樣一句預言家式的高論,大概會大吃一驚的……現在,批判田二的人已經下了台,雙水村小學院子裡的批判會,看來也已經接近尾聲了! 謝天謝地,打哈欠的人們終于聽完了徐主任的批判總結。

    現在高虎正高舉起拳頭,帶領大家呼口号。

    口号聲中,“階級敵人”已經一個個滾下了場。

    田二是本村人,因年紀太大,被革命寬恕免于“勞教”。

    他完成使命以後,也就沒人管了。

     宣布散會以後,衆人立刻紛紛離場。

    住在田家圪崂那邊的人,有的早提前溜了,現在已過了哭咽河的小橋,走到廟坪的棗樹林裡了。

    甚至有更早溜走的人,已經淌過了東拉河,上了公路,腳步聲和人的嘈雜聲,使這夜晚寂靜的山村陷入到一片騷亂之中。

    全村的狗吠聲彼起此伏。

    誰家的吃奶娃娃被驚醒了,哇哇地哭叫着,在這清冷的夜晚聽起來叫人心慌意亂……趕快回家吧!瞌睡得擡不起眼皮的莊稼人,搖晃着疲勞的身軀,迷迷糊糊穿過村中交錯的小路,紛紛回家去了…… 小學院子裡刹那間就一片空空蕩蕩了。

    學校下面的哭咽河,在殘破的冰面下發出輕輕的嗚咽聲。

     當孫玉亭收拾停當會場,最後一個離開學校的院子,走到土坡下面的時候,突然發現田二父子倆還立在哭咽河畔;老小憨漢面對面站着,一個對一個傻笑。

    他們身上的破爛衣服抵擋不住夜間的寒冷,兩個人都索索地抖着。

    孫玉亭自己也冷得索索地發抖——他那身棉衣幾乎和田二父子的棉衣一樣破爛! 一種對别人或者也許是對自己的憐憫,使得孫玉亭心中泛起了一股苦澀的味道。

    他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對這父子倆說:“快走吧!” 三個穿破爛棉衣的人一塊相跟着,回田家圪崂去了……